“吵死了,奎恩特,将他的声带摘除。”
研究室里的人声消失了。
只剩下细微挣扎带动合金镣铐磕撞平台的声音,还有手术刀切割时那种黏腻、湿滑、又绵软的声音。
从淹没在灭顶的疼痛中,再到在疼痛中溺亡,他躺在平台上,像一条死鱼,任由活人切走身体的一部分。
他在消失,活生生的消失。
“呼——完成了,这下可以交差了。那些人以为我们机构是无所不能的吗,什么烂摊子都往我们这里扔。”
“白蔷薇生命研究所,人类的希望,带你远离死亡,与强辐射一起长命百岁。哈哈哈,这是我们光辉的职责与使命!”
研究室里洋溢一片笑声。
“但这世上哪有不付出任何代价就能心想事成呢?”有人看向满是鲜血的平台,那上面躺着一个失去双腿的‘莱斯汀尔’,正大口大口拼命呼吸,用力的呼吸,拖着残躯渴望活下去。
“只是将代价转移到别人身上而已。”
催能剂的效果消失,强行运转的异能耗尽,身体遵循本能,恢复至他原本的形态。他张开嘴,发出久违的声音:“求求你们……放了我……好痛……好痛啊……”
“吵死了……嗯!?等等。”
视线中又挤满了人头,那些人看着他,眼中放出饕餮一般的凶光。
“奎恩特,你看!他的腿在生长!不仅是腿,明明切掉了声带——”一只手撑开他的嘴。
“声带也长出来了!”
“也许这不是变形异能,我们都错了,这怎么可能是低端的变形,这是重塑啊!以基因为模板的重新生长,完全的重生!”
有人抚摸他的脸颊,指尖冰冷,被触摸的肌肤仿佛要坏死掉。
“灾变后,辐射激发出一部分人的异能,从第一种异能诞生至今,人类中已经有无数神奇的存在。但是,从来没有人出现过你这种能力,他们不过是异变,你不同,你是奇迹!”
一张嘴贴在他耳边,笑道:“孩子,你简直是我们的造化。”
那一声藏着最后希望的呼救,将他彻底打入炼狱。
之后,是漫长的囚禁生活。
被注入陌生人的基因,打入催能剂强行催发异能,变成其他人,被推进研究室,被取走身体的某一部分,有时候是手,有时候是脚,再到后来,从躯体蔓延至器官,他的一部分被挖出来,送到另一个人身体里。
为了节省时间,有时候连麻醉药都来不及打。
一刀,两刀,一次,两次。
从惊惶恐惧、痛苦嘶吼,再到无知无觉,他甚至以旁观者的心态,目送装在特殊容器里的,原本属于自己的内脏、肢体远去。
只要不是致命到来不及重塑的伤口,比如心脏、大脑,他都死不掉。
再到后来,他们已不局限于切割。他的身体里渐渐多了不属于人类的基因,一些合成基因,一些人造基因,也被打进了体内。
“动物的基因也可以呀,真是强悍的能力,老实说,我都有点害怕他了。”
“只要能合成出基因,哪怕是想象的物种都能变成现实,确实有点可怕。不过,这也太了不起了,他可以同时满足我们的多项研究,这已经不是一次性解决方案了,这是万能的解决方案。”
身体里的基因乱成一团,相互揪扯,以至于他渐渐忘却了,那个原本属于他自己,只属于他自己的形态。
他变不回去了。
维持着一个陌生人的样子、另一个陌生人的样子。有时候从试管壁的反光中瞧见自己的模样,心中却清楚,这不是自己,这是仇人,是夺走他身体中某一部分的人。
“自创造出与真人契合度高达百分百的人造器官、人造躯体后,白蔷薇研究所再创奇迹,研制出能够令普通人暂时觉醒异能的强化药剂。这种药剂的出现也许可以缓和异能者与普通人之间的阶级矛盾,在军事方面也大有可为。研究所称,本药剂已进行过人体实验,确认安全无副作用。”
“市面上的人造器官、人造躯体目前契合度最高只能达到50%,白蔷薇研究所所长柯西纳·奎恩特称,契合度100%的人造产品造价昂贵且失败率高,无法面向所有人类,暂时只能为有特别需求的少数人提供帮助。在未来,希望攻克这一难题,为全人类谋取福利。”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全人类的福利……”新闻的只言片语漏进他耳朵里,他禁不住冲动,放声大笑起来,引来看守者一通呵斥。
一直靠营养液过活的胃泛起恶心感,他不管看守者的呵斥,只觉好笑与恶心。
恶心的人类。
恶心。
恶心又残忍。
想吐。
他双手撑在试管壁上,看着看守人那张标准的人类面孔,干呕起来,胃里什么都没有,他什么都吐不出来,却又无法停止。
如果我不是人类就好了。
我不是人类。
拥有四肢让他恶心,人类的面孔让他恶心,他不愿再看试管壁上的倒影。
如果不是人就好了,他宁愿做个奇形怪状的怪物,也不要当人类了 。
不断幻想着,忽然有一天,他发现,这个想法成真了。
他的左手五指变成了黑色的雾,雾凝成指头的形状,却又没有固定的边缘。
“我们都错了,他的能力不是变形。”
一个荒诞却又真实的想法划过脑海,宛若绝望深海中一块漂浮的木头。
有没有可能,我的能力甚至不仅仅是重塑?我可以变成任何形态,那么,我是否可以没有形态!
是了,变成怪物吧,变成怪物,从这里逃出去,从人类中逃出去。
松开手,任最后一丝人性泯灭,他尝试抓住那一丝玄妙的本能,一点一点摸索自己的力量。想象着作为怪物获得新生,慢慢地,身体雾化的部分越来越多。
小心翼翼瞒着所有人,偷偷练习当一个怪物。
终于有一天,试管壁倒映的不再是一个人形,而是一个漆黑的,由黑雾凝成的人形,血红的眼睛从黑雾中露出,瞳孔里又有数不清的角膜,那些角膜他都熟悉,属于那些他曾化形过的人。他们拿走了他身体的一部分,现在,又成为了他的一部分。
雾气轻松渗透镣铐,他喜不自胜,又强行忍耐。
逃出生天的希望让他以怪物的姿态重新‘活’了过来。那些枯燥的切割、切片实验都变得不再那么难以忍耐,他数着日子,等着机会,告诉自己,沉住气,不要急,机会只有一次,不要再企求别人的救助了,那些呼救只会将自己打入更深的炼狱。
又一次切片实验中,他悄悄化出一点黑雾,吞掉了一枚小小的薄薄的刀片。再度被扔进试管壁,壁门合上的刹那,一缕不起眼的黑雾在壁门夹缝间落下一枚刀片,看似合拢的门留出一线生机。
借着这一线生机,他终于脱身了。
研究所外刚下完雨,空气带着一股草腥。他爱透了这种草腥,贪婪的呼吸,过度的呼吸甚至造成缺氧。
然而身后很快传来脚步声。
“快搜!他不可能跑远,就在这一带!”
一刻不敢停留,连滚带爬地向前跑,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绝对不能停下来,绝对不能被抓回去。可恨他没有化作雾态行动过,现在就像刚化出双腿的人鱼,越是驱动黑雾状的双腿奔跑,越是频繁地摔倒。
身后的声音近了。
附近是一片垃圾堆,找不到可以躲藏的地方。这里不是市中心,不是白蔷薇研究所明面上的研究基地,看来那个狡猾的研究所将秘密试验基地藏在了其他地方。
他环视四周,目光触及的人大多衣衫褴褛双目死沉。这里没有高楼大厦,所有建筑物都像一团漆黑破败的影子,空气里弥漫腐臭味,人体所能散发的臭气混杂在一起。
“喂,你有没有看见一个十四岁左右,白色眼睛的孩子,不,他现在可能不是这个样子,该死的。告诉搜索队,封锁出口,将这里的人全都抓起来。”
完了。
希望总是遥不可期,拼尽全力触及一点新鲜的阳光,又要被拖入永远的绝望。
如果这次被抓回去……他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了。
声音越来越近,夹杂其他人的哭闹求饶。
终于,他还是懦弱地伸出了‘手’,他的‘手’拼命前伸,呢喃道:“谁都好,求求你们,救救我。”
所有与他目光接触的人全都惊惶避让,他周围瞬间空荡荡。
于是,那个人的身影凸显出来。
抱着腿坐在垃圾堆下的黑发少年,漆黑的眼睛与他血红色的瞳孔对视,没有避让。
黑色怪物不抱希望地伸出‘手’,再度向他所厌恶的人类求救。
“救救我,求你。”
“快!快!都行动起来,不能让他逃出去!”
“救我……”
他已经不抱希望了,只是不甘心坠入绝望中。
脚步声已经很近了。
等等,这个脚步声未免太单薄了。
他抬起头,血色瞳孔里,黑色少年向他奔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那少年黑色的眼睛里是一个小小的黑色怪物,睁着满是错愕与不敢置信的红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