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链子细而精致,甚至像一件价值百万灵石的工艺品,却延展到上方墙壁处的锁环上,限制他的动作,封锁他的灵流。
……囚禁。
这已经是不容任何怀疑的囚禁。
“青儿哥哥,”鱼红棠出现在宫门之处,她眼神里还带着暗色,却满足地笑起来,“……你这样真好。”
“别惹他了。”
低沉冷硬的嗓音从旁边传来,方知渊半倚在柱子下,垂眼摆弄着自己手腕上与蔺负青如出一辙的冰水锁链。
他冷笑:“你能耐,你青儿哥哥都要给你气死了,还多嘴呢?”
鱼红棠“哼”地一挑眉,眉眼高傲生辉。一路的水流洗去了她衣上血污,却洗不去周身萦绕的那股血腥气与煞意。
“唉呀,阿渊哥哥也这么生气吗。”
女孩儿手掌一抬,宫殿内两排人鱼烛就亮起火焰。
烛光将鱼红棠的脸照得明明暗暗,她闲散地踱步进来,语调悠然,却嗓如鬼魅。
“为什么生气呢?你看,现在你和青儿哥哥可以平平安安地一起过归隐的日子了,不能归隐山林,归隐深海也好呀。”
“虚云大家也都平安无事,小红糖把天外神都给杀掉了哦。你们不想夸夸我吗?”
方知渊猛地伸手,拎着鱼红棠后衣领把她揪过来,锁链叮当叮当响动。
他眼神更深,手指用力蹭过女孩儿脸上鳞片,自嘲地勾着唇角:“半血……嗤,还真是条鱼么。什么时候觉醒的血脉?”
“哦,这个啊。”
鱼红棠抚摸自己的脸颊,她眉眼弯弯,赤红鳞片无声地消下去,“上辈子,很早。”
“仙祸降临之后,青儿哥哥堕魔道,失去意识,你带他离开虚云,躲避仙界的追杀……”
鱼红棠闭上了眼睛,似在追忆什么。
她仿佛是控诉似的,一字一句道:“我求你带我一起走,你不肯。”
“我眼睁睁看着粟舟越来越远,小红糖努力地追,拼命地跑,可就是怎么也追不上你们。”
鱼红棠闭上眼,她知道只要一闭眼就还能回想起当年的光景。那是永远不放过她的两个梦魇之一。
她似乎又在奔跑了,无情的风穿过她的身侧,灵力耗竭的痛苦叫肺腑都快炸开,眼前白茫茫一片雾,白雾远方是变小的粟舟。
那是远去的,失去的,追不上的。
她似乎又在跌倒,一次次重重地跌倒,摔在凸起的树根下,摔在尖利的山石上,血和汗和泥和泪水都混在一起,脏脏的。
她的好梦破碎在一片肮脏里。
她似乎又在哭喊,在嘶吼。山崖之前,浩瀚却冰冷的黎明晨光将红衣女孩儿当头笼罩下来。
她的不甘她的痛恨她的撕心裂肺,那一声绝望的恸哭,都淹没在海浪拍击岛屿的巨响里。
“……就是那时候,我的脸上绽出了第一枚鳞片。”
鱼红棠轻轻叹息,她慢声说道:“我不怪阿渊哥哥,是小红糖那时候太弱,如果我跟你们一起走,可能我们三个都要死。我知道。”
临海的海浪就是在那时分开,黎光泼洒在水上。五爪金龙现身,化作高大威武的男子来到泪流满面的女孩儿面前。
“但是敖胤龙王感应到我的血脉觉醒。他找到我,说我是半血龙鲤,身上有潜力极高的真龙血脉,他要带我去东琉海。”
“原来如此。”
床榻上,白衣散发的蔺负青并不转头看她,却垂着眼低声道:“怪不得之后百年,我们都找不到你。”
他低喘一声,艰难道:“我们以为,你已经……”
鱼红棠垂着眉眼,平静道:“小红糖一直在东琉海闭关修炼,尝试激发血脉之力。敖胤龙王告诉我,妖族长寿,百年潜修算不了什么,忍忍寂寞,也就过去了。”
东琉海的海水该有多寒冷刺骨,百年的岁月该有多孤寂难熬?
那么深的海底之下,连阳光都投不进去,岂能容得下一个少女的无邪欢喜,笑音清脆?
“敖胤龙王还告诉我,你们都活得好好儿的,还做了很厉害的魔君和仙首,叫我安心。”
深海中盘坐的红衣少女,也曾无数次在黑暗中怔怔仰起头,追忆虚云山上的灿阳与微风。
那些黑暗的岁月里,支持她苦熬下去的念想,只有一个。
“他说,等我跃过天水龙门,成就真龙,我就可以变得很强很强。世上再没有比我更强的生灵,再没有我追不上的人。”
鱼红棠的嗓音终于开始带了颤抖。
她眼角泛红,发狠道:
“他还说,我可以保护你们,他说的。”
清冷龙宫内,人鱼烛的光映着水波。蔺负青与方知渊双双沉默着。
鱼红棠道:“可是我又没追上,哥哥。”
“那天……”
她再次闭上了眼睛,那天她破境渡劫,出关跃过天水龙门,生出红鳞九爪与龙角,沐浴在百来年未见的阳光下,笑得泪流满面。
她已经可以追上最快的风,可以咬碎最烈的雷,可以驾驭最狂的水。她终于可以回到哥哥身边,把哥哥们保护得很好。
她是从心底这么坚信的。
直到……
“……那天,我先看到了阿渊哥哥的尸体。”
蔺负青斜闭了眼。饶是已经猜到是这般结果,他还是用力咬住了牙关,肩膀微微颤抖,清水锁链下的手指青白冰冷。
为什么……
为什么世间要有这般残忍的事。
“他就躺在虚云峰下……他身上那么多伤,天外神的剑插在他的胸口上。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伤,那么多血。”
“然后我看见你,你已经被阴气反噬成那个样子,小红糖都快认不出哥哥了。”
“我看见你举起青杖,哥哥……你知道吗?”
鱼红棠的情绪不稳,她赤红着眼角,近乎偏执地低叫出来。
她含着尖锐的哭腔,眼眸睁得大大的,“小红糖就在云上看着你啊!!我看着你啊,青儿哥哥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蔺负青脸色苍白下去,他还想维持冷静与坚硬,可那双凤眸渐染湿红,绷成一线的薄唇也颤着,浑身都发抖,再也无力维持姿态。
……无可辩驳。是他拖了方知渊赴死,以重生禁术与赶来围杀的仙道同归于尽,抛下那个红尘残余的人们。
珍珠似的眼泪从鱼红棠的眼眶内无声滚滚而落,她哽咽着,倔强地瞪着蔺负青。
她至今心难服,意难平。
她明明已经那么快了——她化身九爪赤龙,腾空云上一瞬千里,最快的粟舟也要被她甩在身后。
她的神瞳能看到几万里之外,天下尽入她眼眸,风云尽入她爪中。
她也还会拼命呢,她还和小时候一样竭尽全力地追了。可就是差那么一点点,差那么千分之一个瞬息……生死相隔,一瞬永恒。
她眼睁睁地看着青杖落地,禁术的光芒吞没了蔺负青的身影。
她甚至能看到魔君的双眸是如何合上,苍白脸上浮现静淡释然的神色,那是承受了过多折磨后终于迎来的一个解脱。
禁术发动,天地变色。
她冲不进去。
……
待得光辉散去,那曾经敢称天下第一山的虚云四峰,竟已被夷为平地。
没有任何活物的气息,唯有溃决的灵脉尚还在灰黑的大地上奔涌流淌,如一条条金色的溪河,却不知要汇去何方。
鱼红棠就跪在那灰黑的大地上,她那么安静,身上的红衣成了绝望与死寂中惊心动魄的色彩。
龙王敖胤出现在她身后,叹息着,将手掌放在她单薄的肩上。
鱼红棠转过脸来,失神地问:“这是哪儿啊?”
她眼底好像沉着这百来年的时光流沙,痴痴地问:“我怎么在这儿啊?”
敖胤眼中闪过痛惜之色,却不知该说什么。
眼前的这个女孩儿,她的确是龙王寻到的逆天半血,龙族希望……可同时,她也只是一个女孩儿。
她在自己的十四岁时,为了获得可以追上并保护她两位哥哥的强大力量,将自己“出卖”给了冰冷的深海之底。
如今,她渡了等同于龙族天劫的天水龙门,化出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九爪。
她已经是这世间最强悍的幼龙,随时都可破境飞升,成就仙身,再没有什么生灵能禁得起她一吟之怒。
可是此刻,她跪在太清岛上的是那么渺小,被抛弃在浩大的天地和残酷的命运间,好像一碾就碎了。
鱼红棠的眸底一片烧灭的灰烬,她好像是死了,不……她确实已经死了。
“这里是虚云吗?……这里明明应该有一座岛的,还该有四座山呀。”
她怔怔地问敖胤,呢喃道,“……山很高,山路很长很弯;不能飞,因为有阵法,阴妖撞上会掉下来;去主峰要踩铁索,下山要走好久好久……”
“还有……有师父,有青儿哥哥和阿渊哥哥,和小红糖一起住在主峰上。荀师兄住在听鹤峰,叶师姐住在回春峰,宋师兄住在百锻峰……还有好多外门的阴体弟子住在山下……”
她看着眼前奔涌的灵流金河,疯疯傻傻地惨笑:“去哪儿了呢?……怎么没有了……我怎么找不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