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渊沉默片刻,“还有?”
蔺负青竖起第三根手指,淡然道:“的确有。骚乱之后,那些要被逼疯了的修士们会责怪谁?自然是当初下了除魔令的,以三大世家为首的仙门。”
“你我仙龄太幼了,知渊。人们定然会想,两个修为也没多高的小孩子都能发现的奥秘,怎的仙家就发现不了,平白多死了那么多人?”
“这是第三层乱。所以么,有人想要尽早秘密杀死我两人,倒也不足为奇。”
蔺负青将手收回袖中,叹息道:“毕竟,如今的仙门根本禁不起这等巨变。一旦揭露真相,三大世家必然先灭,其他的道门也不知道能存着几个。”
“我倒是好奇,下这追杀令的人是哪位?那人想必有几分意思,该长在心上的肉,都长脑子里去了。”
这便是嘲讽下令之人很有头脑却过于冷血的意思,方知渊记得荀明思曾在信中提过如今主事之人,便道:“是白凰家的家主,姓穆名泓。”
他答了一句,顿了顿,又道,“师哥心思玲珑,常人……至少说我,哪里能想得到这么深。”
蔺负青讶然而笑:“知渊?你什么时候学会夸我好了?”
方知渊埋头笑而不语。
可是那天晚上,方知渊就笑不出来了。
蔺负青跟他说:“知渊,你回仙门去吧。”
夜沉暗暗的,他们围着刚升起来的火堆坐着。方知渊正利索地剥着沿途猎的灵兽的皮,此时动作停了。
方知渊:“你说什么?”
蔺负青拨动着火堆,淡然道:“前两天那位穆家的美人仙子,不是又给你写信了么?她说的没错,你修仙,我堕魔。我们不能再一起走下去了,知渊。”
“我随你去仙门,我要被抓起来;你同我入魔道,堕魔者会为你体内的灵流发狂,你有危险。”
“我们分开,都能活得很好;我们在一块儿,少说也要死一个。”
方知渊想都不想道:“我跟你走。我知道师哥放不下那些堕魔之人,你放手去做,别顾忌着我。”
蔺负青肃然沉面:“你会死的。”
方知渊回呛他:“你看我怕死吗?”
蔺负青气得把手里枝条一摔,别过身去。
方知渊见他真恼了,这才好歹正经了些,道:“罢了罢了,那我也纳阴气入体,我陪你修魔道,不行吗?”
蔺负青默然,他垂下眼睫,半晌后出声:“……你记得吗,知渊。小时候仙界诸仙门都唾弃你为祸星命格,可我是不信什么命的。那时我便想,我不要你祸世,我要你和我一起成仙。”
“我要你披荣光,御风云,叫那些乱嚼舌根子的蠢人一个个满面羞愧地跪伏在你脚下。当年那一次金桂试,我故意让了你,叫你拔得头筹。看着你站在最高处,我……很欢喜,比自己赢还欢喜。”
谁知,那却是最后的欢喜了。
“……”方知渊低头,他脸颊被火堆映得略红。
蔺负青伸出手指,轻轻摸他的脸。
“曾经我是想带着你一起成仙飞升的。可惜如今……我已经不可能了,但你还可以。”
蔺负青静静望着他,启唇时的语调也是静静的,只是多少掺了几丝哀伤。
“知渊,你替我去,你成仙飞升去,行吗?”
——蔺负青没有说出口的是,那时候他初试阴气,已经隐隐察觉出其中隐藏的凶险。
阴气性寒性狂,易反噬,易伤身。他决不能让方知渊陪他一起入魔。
他也才刚探得阴气修炼之法,并不知道堕魔者究竟能不能都恢复清醒,甚至不确保自己也能一直清醒下去。
更不要提,这场仙祸降临得那么突兀,谁能保证修炼这些从天外而来的阴气,不会招致什么祸患?
蔺负青想得缜密且慎重,他觉着这条路上的未知与危险太多了。
是他未能防住仙祸,该死的人是他。
他入地狱,不能把知渊也拖着。
蔺负青是个想做什么就敢做的人。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位看似清冷淡泊的小仙君,疯起来不输给他家那祸星师弟。
两天后,蔺负青与方知渊来到阴渊附近,那里阴气盘旋,黑森森一片,引得霜雪直爬到了山崖之上。
蔺负青暗中留下痕迹,直接设计把追杀的仙道众人引了过来。
然后,他状若不经意地说自己三年未拿过长剑,叫方知渊陪他喂招。
师兄弟俩已经许久没有过招,他们一开打就打了约有两刻钟,山崖上飞雪纵横,岩石迸裂。
等方知渊察觉有异的时候,身后喊声四起,追杀的修士已经围上来了。
蔺负青手里拿着一把最普通的青钢剑,微笑着说,“好了,你来捅我一刀。”
还未等方知渊惊怒变色,蔺负青挽了个剑花,又道:“你是想要你来捅我一刀,还是要我自残一剑?只不过要是我来,力道怕是拿捏不准。”
一语罢,蔺负青足下连点撤身后退,白衣惊鸿,也掠起一片雪雾。
他的身后就是断崖,断崖下便是阴气翻腾的阴渊,是仙界断定的死地。
“师哥!”方知渊只能惊惧追上,以刀牵制住他的剑,“你干什么,你给我回来!”
修士们的呼声从远处传来,隐约也夹杂着穆晴雪的嗓音。
“在那处!”
“嗯?祸星和魔物怎的打起来了!?”
“先除魔要紧!众仙家,我们祭法宝——”
刀剑碰撞的一刹那,刮起绚丽的火星。
“别怕,没事的。知渊。”两人的身影交错而过的那一刻,蔺负青咬牙笑道:“你只要伤我寸许做做样子,我寻机逃走,你便可顺势随这穆仙子去……”
方知渊一把灾牙刀挡下蔺负青于瞬息间刺出的十几剑,怒吼道:“叫你给我回来!去!?你要我去哪里,我能去哪里!?”
剑风轰然炸开,淹没了方知渊的声音。
两人再次错身。
蔺负青眼眸清澈又灼亮,他借着擦肩的这一个空隙,低喝出声:“你去仙道,去金桂宫!你要做仙首……做执掌仙道之人,方可制止修仙者与堕魔者之间的打杀!”
方知渊焦急到近乎恳求:“师哥,师哥……你别这样!!我们、我……”
话音未落,蔺负青又是一剑递来。
方知渊横刀一挡,被劲气冲得后退两步。
蔺负青摆开长剑,脚下又退。此刻他距离断崖已经连十步都没有,又无可御剑的仙器,倘若一个不小心跌落万丈高空,不死也是重伤。
方知渊急疯了,他不知道师哥要做出什么冲动之事,只得再次纵身而上。
然而这一刻,他却觉得身后灵气猛然波动。白凰世家那些奉命追杀的弟子已至,无数法宝仙剑已被打出!
“师……!”方知渊心神欲裂,周身灵气尽数调起,只欲在这轮猛攻之下护住蔺负青。
那时候他心想:罢了,怎样都无妨碍了,师哥若觉得分离更好那便分开吧。师哥要他假装捅一刀他也不是提不动灾牙,只要蔺负青好好的……
那其他诸般事,怎样都无妨碍了。
可偏偏就是这个刹那。蔺负青唇角噙着一丝含痛的笑,轻松自得地向方知渊的心口刺出一剑。
怪只怪,蔺负青太熟悉方知渊了。
他的刀法,他的攻防路数,他最致命的空门,乃至他骨子里的战斗本能,蔺负青都了如指掌。
包括怎样出剑,会下意识引得他怎样的反应,蔺负青都太清楚了。
等方知渊本能地劈出那一刀,发现力度不对的时候,已经收不回来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一抹黑芒落在蔺负青前胸,耳畔听见师哥清越的传音:
“如今仙魔两道隔着血海深仇,不可能轻易和解。唯有假以时日,过上一百年两百年,两道相安无事,血仇被时光冲淡……仙界才能再度合二为一。”
“——知渊,我们那时再见。”
瞬时,蔺负青胸前血飙三尺。灾牙的刀锋嵌进他的胸骨,搅烂他的血肉,他淡然笑着向后倒去。
“方知渊……”
“从今往后,你是仙,我为祸。”
方知渊心口骤然一烫,剧痛袭来,蔺负青的剑也刺破了他的皮肉。
两道鲜血与半空中交融在一处,纷纷落在点点残雪的崖山上。两个人却分别被冲力所推,向截然相反的方向倒下去。
“邪魔当死!”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那无数的法宝尽数轰击在蔺负青身上。
气浪四滚,位于攻击正中的那片雪白被掀翻出去,白衣尽数染红。
“——蔺负青!!!”
方知渊的身躯此刻才砰然砸在地上,滚了两圈。他疯了似的撑起上身抬头,伸手试图挽住什么。
从那一线沾了血泥的指缝中,他看见蔺负青的足尖勉强踏在断崖绝壁的边缘。
然而下一刻,那人将惨白的脸一仰,整个人脱力地向后倒下去——
蔺负青的身影消失在山崖上。
方知渊跃起来,下一刻腿却麻了,狼狈地跌倒回去。
他不知道师哥何时点了他的穴位,他目呲欲裂,从没发出过这样癫狂,这样撕心裂肺的声音,“不……!蔺负青……蔺负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