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过去多少年,无论什么时候,所有见到沈飞乔的人都会说“您的母亲真是位温柔美丽的人, 我们十分怀念她”。
沈飞乔记事早, 他当然也记得妈妈的样子,而不是后边进门的那位看起来同样温柔的阿姨。但他也知道, 人们总是在陈萝面前提起母亲,并不是一件好事。
“谢谢你担心我, ” 陈萝摸摸沈飞乔的发顶,“是我做得不够好。”
然而没过多久,父亲沈澜把沈飞乔叫到了书房。
“你出去住吧。”
沈澜下达命令后,他身边的陈萝脸上挂着忧郁的微笑。
“我实在撑不下去了,对不起……飞乔。”
这一次,沈飞乔没有再被她的笑容诓骗,而是认真问道。
“是因为您有小宝宝了吗?”
听到沈飞乔这句话后,陈萝常年忧郁的脸上扬起了艳丽的微笑。
“你很聪明。”
无关他人言语的打击,无关与亡者相比的痛楚。
纯粹是因为这个家族的掌权者,想要换一个继承人。
沈飞乔看着只说了一句话,便沉默不语的父亲。他迈着短腿把刚才就抱在手里的手工黏土放在父亲的书桌上,强撑着微笑。
“这是我今天手工课的作业……我可以把妈妈给我缝的鸭鸭带走吗?”
“可以。”
沈澜那双黑玉般的瞳孔如镜子般映照着沈飞乔,里边没有怜悯,没有疼爱,没有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半点舔犊之情。
沈飞乔抱着一只有他半身高的小黄鸭上车的时候,沈澜出乎意料地来送他了。
“你送我的黏土我扔了。”
沈飞乔短短的小手抓紧了小鸭子。他从小被养育成爱笑的孩子,但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长久压在心底的悲伤还是抑制不住了。
漂亮的小孩眼眶红了,但他依然没有哭,只能抱着唯一还能给他暖意的小鸭子,睁着一双水浸葡萄一般的眼睛看着沈澜。
“看起来真可怜,可惜……我没有负罪感。”
沈澜把手撑在车门顶上,俯视地看着沈飞乔。
“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陆秋微和你一秒。陆秋微的家族有我需要的人脉,资金,一切。所以当年我为了成为人上人,才在陆秋微面前假装偶遇,努力讨好,谄媚,伪装,终于得到了她的青睐。”
“这么多年我过得像个奴才,得到的东西要用自由和尊严来换。我恨她,我恨她装作一副爱我的样子,却不愿意给我更多报偿。等到她死去,我终于能呼吸到自由的空气。陆家现在已经没人,他们的东西,也都是我的了。”
“啊,世人怎么称呼我?大约是叫凤凰男吧?但……那又怎么样?”
沈澜伸了个懒腰,常年清冷的脸上,终于挂上笑意,像是从长年桎梏他的牢笼中挣脱出来一般,将车门重重合上!
随着沈飞乔的离开,他曾经的屈辱和不甘终于也随之离去。
沈飞乔终于知道沈澜为什么不常笑。
因为他一笑起来,那故意假装营造的高洁便骤然消散,只剩下油腻的残忍。
“你不怕他记恨你吗?”
沈澜回到大宅里时,陈萝轻声问。
“你知道我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吗?就是……没能在陆秋微还活着的时候,把你领进门。我想把过去斩断的时候,它自己就断了。”
沈澜笑着说完这句话后,轻轻摸了摸陈萝的肚子。
“希望是个男孩,他会继承我光明的未来。哦,待会有报社的人来采访,标题我已经想好了‘白手起家的实业家’怎么样?”
沈飞乔跟随将他带大的管家到达津海的郊外。
管家摸着沈飞乔的头,只能叹息。
“你为什么不哭呢?哭一声,也许先生会让你留在大宅……”
“我不要哭。”
沈飞乔的面容和陆秋微十分相似,他静静地看着管家。
“我不要像他一样,人生只剩下廉价的表演。”
这一天,沈飞乔的童话王国结束了。
周围所有人都劝他要原谅,不要憎恨。那人是父亲,沈飞乔是无法反抗的。
漫长的时间里,他一直都是一个人,他只觉得……孤独。
沈飞乔独自在外长到十二岁,生活还算过得去。有一天放学回家,他被沈家的人带了回去。
陈萝在门口迎接沈飞乔的时候,她脸色苍白,和过去那颇为丰腴的样子已不同了。
“找到机会……就跑吧。”陈萝在沈飞乔耳边低声提醒。
这段时间,沈飞乔通过新闻和其他亲戚的口语得知,沈家的经营状况开始走下坡。
等到了沈家,沈飞乔才知道沈家的状况比他想象的还要差得多。
这样大的产业,短短六年之间,已快被沈澜耗得差不多,阶级的跃升需要时间,一旦松懈就会被其他家族蚕食吞并。
“我没办法了!”
形销骨立的沈澜一把扯过沈飞乔的手,对着自己的年幼的孩子大喊大叫。
“是你害的吗?是陆秋微害的吗!”
沈澜狠狠扇了沈飞乔两巴掌,这样的人从未觉得自己有错,错误都是他人带来的。
沈澜扯着沈飞乔往地下室走去,沈飞乔的膝盖被磕在长长的阶梯上,他挣脱不开,膝盖上不间断的剧痛,让他以为自己的双腿也许要废了。
沈飞乔看到那空旷的地下室画着无数奇形怪状的线条,和浓厚的血腥气。
“……你,杀了人?”
沈飞乔怔愣地看着沈澜,沈澜却笑着摇头,那张干尸一般的面容皱成扭曲的形状。
“我祭祀了一些动物,但依然不见效。后来我想……果然还是要血亲更好一些。”
沈澜将沈飞乔高高吊起,手里抛起一把尖刀。
“知道……什么是‘巫童’吗?家族里承受所有孽力的人,奉献自己让家族兴旺的人。虽然你年纪已经超过八岁,但我觉得还可以试试?”
沈飞乔听着沈澜发疯,这时候他终于开口问道。
“你是认真的,还是想报复我?”
“有什么区别?”
“杀了我也没有好转呢?”
“那就杀了陈萝和她的孩子,还有其他想要我的财产的人!”
沈澜朝沈飞乔的咽喉狠狠划下一刀!选在咽喉,这一刀完全就是要置他于死地!
沈澜看着鲜血汹涌飞溅的情景,病态地大笑出声。
他放心了,即使沈家败落,他就此死去。沈飞乔也不会踏着他的尸体东山再起。
即使沈飞乔还是个孩子,即使沈飞乔早已被他放逐。
但沈澜只能想到一件事——他不能把自己吃到肚子里的东西再吐出来。他不想证明,前半生他是错的。
然而在一分钟后,沈澜又握着刀,站在毫发无损的沈飞乔面前。
他一开始觉得自己大约是看错了。
他又划了一刀。这次更快,他在三十秒后又站在了毫发无损的沈飞乔面前。
随后沈澜的出刀的频率越来越快越来越高,但沈飞乔依然毫发无损。
最后沈澜吓得跪坐在地,沈飞乔则呆呆看着地下室昏暗的天花板,片刻后徒然笑出声。
“居然让我回到这时候……”
沈飞乔弯折手腕,一个翻身便松了绑。沈飞乔把腕骨轻轻接上,少年冰冷的手放在沈澜的身上。
“您和以前说的一样,确实……没有负罪感。你什么都想要却又不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这是恶魔的做法。我该怎么做呢?”
沈飞乔这时候正处在雌雄莫辨的年纪,沈澜在他脸上隐约看到了陆秋微的样子。
“那么这样吧。”
“白天的十二个小时,您会保持现在的模样,到了夜晚您将迅速衰老,反复体验迫近死亡的痛苦。”
“如果想逃离这样的循环,您只要在画室里画一幅画——母亲的肖像画,就画她……最美的时候。”
沈飞乔刚说完,就看着眼前的沈澜在一秒内头发花白,身体消瘦,脊椎弯曲,皮肤变得枯老松皱,一切属于衰老的疾病在他体内叫嚣运作,呼吸困难,视线模糊,心跳供血不足,全身发冷僵硬,所有骨头都像浸在冰块中剧痛无比……
沈飞乔打开了地下室的门,便看到陈萝满头冷汗的站在外,她手里还拿着一把斧头,像是要破门而入。
“萝姨,”沈飞乔脸上是孩子绝不会有的淡定微笑,“我知道您想来救我,不过这边的事已经结束了。”
此后,沈澜就住在沈家大宅的阁楼里,每日摔着画笔,指甲抠挖撕扯着那些雪白的画纸。
他画不出来。
在陆秋微临死前,穿上与他初见的红色连衣裙,如同盛放的蔷薇一般坐在种满鲜花的庭院对他说。
“阿澜,能再给我画一幅画吗?”
早在那时,沈澜拿着画笔站了一个下午,看着陆秋微没了呼吸的时候,他就再也……画不出来了。
此后等到沈飞乔成年,也没有驱赶陈萝,而是让她和她那不受沈澜喜欢的女儿,继续生活在沈家大宅里。他则莫名说要转学去南州,便动身离家。
在南州,沈飞乔遇到了邵星束。
这块在孤独的世界里流浪的冰川,找到了第一个愿意跳上岸的小小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