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顾忌白檀年幼,恐他不愿服用,白家家主使了个心眼,特意命人在原方基础上增加蜂蜜、桂花调味,起了个文雅的名字,叫做养身丸,以此哄白檀乖乖吃下。
因此,这药丸才会闻起来香气馥郁甜腻。
白檀当然知道对方现在最需要的应该是延医问药,而非吃养身丸,但是现在情况不明,对方这身伤又一看便知另有隐情,还是少惹人注目得好。
养身丸下肚后,姜戎只觉得小腹处生出一股热意,四肢百骸暖洋洋的,颇为舒服,片刻后,身上慢慢多了些力气。
白檀不能在此多留,见他状况有所好转,一股脑地又掏出许多丸药,放在姜戎手中,“唔,这些都留给你吃,虽然你是个大大的坏人,但是娘亲说做人要心善,菩萨才会庇佑,所以你还是快点好起来吧。”
姜戎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沉默不语,心里却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好啦。”白檀拍了拍手,站起身,“坏人,我走啦,再晚会被娘亲发现的。”
说完,不等他有所反应,白檀走出假山山洞,将花木恢复原状,严严密密地遮住入口。
回到揽月阁时,众人果然已经发现他不见了,正一锅粥似的忙乱着,见到白檀现身,吓得高声念佛号,幸而阮白氏正在小憩,并未惊动她。
一场虚惊就此平静下来。
晚间,白檀趁着夜深人静,抱了个比自己还高几分的包袱,悄悄地溜进假山石洞中,途中险些被巡逻的护院逮住,好在白檀身形矮小,动作又灵敏,往旁边的草丛里一钻,外人却也发现不了他。
虽则如此,白檀自己倒是被吓得够呛。
姜戎正躺在地上沉睡,脸色看起来如纸一般苍白,双唇更是因为失水过多而有些干裂,气息竟然还算平稳。
白檀试了试对方额头的温度,发现高烧已退,暗叹一声:生命力可真顽强,简直与小强都不遑多让了。
看到对方已无大碍,白檀心下稍安,他将自己偷偷拿出来的一方灰鼠皮毛毯盖在少年身上,又把包袱放在显眼处,然后就猫着腰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那包袱里,白檀特意放了些他千方百计搜刮来的膏药、纱布、药丸,以及一大包糕饼和水果。
有了这些东西,想来对方能够顺利渡过眼前的难关。
之后的几天,白家生意兴隆,阮白氏特意带着白檀去视察自家大大小小的铺子,正式将他引见给各位掌柜。
既然是小主子来了,各位掌柜们也都识趣,纷纷或出自真心,或出自假意地将人夸赞了一番。
白檀睁着琉璃般清透的眸子,认真审视着各铺子的营业情况,心里快速勾画着什么,一脸严肃正经的小模样,逗得众人忍俊不禁。
等到白檀再次寻到机会,撇开紧紧跟在身旁的百岁和无忧,一个人来到假山时,那极为隐蔽的山洞里,哪还有血衣少年的身影,就连曾经有人生活过的痕迹也被一一抹去。
只是那狭□□仄的空间内,还留存着极淡的血腥味,提醒着白檀曾经发生的一切。
也不知,对方去了哪里……
时光荏苒,弹指一挥间,十年时光转瞬即逝。
荷塘的花又开了,嫩嫩的莲瓣干净的好似一捧雪,偏偏顶端绽着一抹粉红,衬着碧绿圆硕的叶片,亭亭而立,恰如豆蔻芳华,涂脂抹粉的少女,无限娇羞。
只可惜,芙蓉不及美人妆。
荷塘前筑着凉亭水榭,此时那水榭里正站着一位身形修长单薄的少年,他身上所穿布料原是姜国最为精致奢美、有价无市的“流雪”纱,一匹之价不下百金,又让蜀地最为顶尖的绣娘辛苦整整三月,方才制成这件世所罕见的衣服。
行动间衣袂飘飘,端得是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这雪衣少年眉眼姣好,霞姿月韵,姿容昳丽,更兼有一身冰肌玉骨,肤色宛如羊脂白玉,吹弹可破,细腻光洁的眉心处点着一粒殷红的朱砂痣,平添几分惑人之态。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看到雪衣少年的瞬间,阮青松脑海当中不受控制地蹦出这句话。
捏着书册的手指下意识攥紧,阮青松暗恼自己读书读得昏了头,白檀是谁,也配得如此佳句赞颂?
夕阳西坠,阮青松看了看天色,想到自己的来意,将视线移至书页上,嘴里念念有词,摇头晃脑地背诵起来。
百花映衬当中,一袭青衣的少年边潜心苦读,边围着一株开得正自灿烂的山茶绕老绕去,间或以咏叹调高声品评几句,一派名士风度。
白檀懒懒地倚在栏杆处,神色玩味。
等到阮乐正下衙,甫一进门就见到自己性情容貌都迥然不同的庶子与嫡子,一个认真勤勉,饱读诗书,一个不学无术,饱食终日。
阮青松将一篇古文诵读完,砸吧着嘴巴惊叹良久,这才注意到站在门廊下的阮乐正,连忙快步走过去,躬身毕恭毕敬地施了一礼:“父亲。”暗中却不动神色地拿眼角去窥探那位站在阮乐正身后,挺拔高大,气宇轩昂,金冠紫袍的年轻男子。
特意选在这个时辰读书,本来就是算准了阮乐正回府时从此经过,一定会看到,却不想似乎钓到了另一条更大的鱼。
阮乐正不紧不慢地嗯了一声,似乎是对阮青松极为满意的样子,嘴里却向紫衣公子谦逊地说道:“殿下请看,这就是微臣那不成器的长子。”
紫衣公子笑道:“阮大人过谦了,令郎聪慧敏捷,少有才名,据说五岁左右就识文断字,六岁头上便能作诗,七岁时更是写出了不世佳作《静夜思》,妇孺皆知,孤虽久居宫闱,亦心向往之。”
听到紫衣公子的话,阮青松心脏砰砰跳了起来。
“殿下过誉,微臣实不敢当。”阮乐正立刻推辞,脸色笑意却又多了几分。
阮青松长揖到地:“草民阮青松参加殿下。”
紫衣公子朗笑,上前一步,意欲将人扶起,视线随意往不远处的荷塘旁一扫,霎时呆立在原地。
那被他注视之人依旧一副柔若无骨的样子,神态自若,身影掩盖在飘渺的纱衣下,随时都可乘风而去,
“人间竟有如此绝色……”
紫衣公子语气兴奋地说道:“阮大人,不知那雪衣少年是何人?”
阮乐正皱了皱眉头,说道:“回殿下,那是微臣的次子白檀。”
“姓白?原来他就是白氏传人。”紫衣公子闻言兴趣不减反增,“为何不一同叫来回话?”
阮乐正一副溺爱孩子的慈父模样,颇为无奈地说道:“殿下不知,微臣次子性情乖戾,为人顽劣,就连微臣也时常被他顶撞,微臣担心他冒犯殿下,故不敢让他面见贵人。”
紫衣公子失笑:“阮大人多虑了,相请不如偶遇,孤看那荷塘内菡萏碧波,煞是动人,不如前去观赏一二?”说完也不管阮乐正同意与否,抬脚就往水榭走去。
被冷落在原地的阮青松径自直起腰,静默片刻,面无表情地跟了上去。
第11章 一梦千秋(十)
钓线下坠,清透澄澈的水面突然泛起几圈涟漪。
白檀捂着挺翘的鼻尖,小小地打了个呵欠。
等了这么久,鱼儿终于上钩了。
紫衣金冠的男子温雅一笑:“秋闱近在眼前,京中举子们莫不埋头苦读,难为白小公子竟有如此兴致。”
白檀抬手示意,百岁立刻从他手里将垂杆接了过去,提起钓线,将一尾小小的红鲤鱼取了下来。
“殿下说笑了。”白檀慢悠悠地转过身来,他面前静置着一张黄梨木的梅花小桌,桌上摆放着天青色荷叶状的鱼盆,几尾圆头圆脑、鲜红可爱的红鲤鱼正欢快地游动着。
白衣少年将玉笋似的手指浸到水里,闲闲地逗弄着,语气散漫:“世人都盛赞八股取士制度好,我却不这样认为,难道普天之下人人都只能去读书当官不成?倘若如此,地由谁耕?布由谁织?再者说,我也实在不是读书的料,只看天意吧。”
他这话说得委实有些大胆了,姜国重视人文风化,崇尚孔孟之道,向来喜欢把儒家学说奉为金科玉律,拥有一整套完整严谨的科举制度,读书人在方方面面都能享受优待,无数人从启蒙开始就泡在四书五经当中,挤破脑袋就为了在科举仕途上崭露头角,自此平步青云。
还从未有人说过如此惊天言论。
紫衣金冠的男人目光惊诧,暗沉沉地看了白檀一会,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这些言论太过惊世骇俗,若是换个人如此放诞无礼,为了讨好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他早就出手责罚了。
不过,说这话的是白檀。
他不知为何竟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装作不知罢了。
紫衣金冠的男子笑着问道:“公子为何称呼我为殿下?”
过了这半日,白檀方将视线落在对方脸上,他双眸幽深,眼波却异常清澈潋滟,微微一笑,立刻带了几分魅惑,“你身上穿着看似普通,布料及花纹却皆出自宫中尚衣局,且针脚细密,不似寻常人手笔,尤其你腰间这枚秋香色荷包,虽然不显眼,但是,我若没看错的话,荷包上可是用金银二线绣了双龙戏珠的纹样?除了今上,也只有贵为储君的东宫太子有资格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