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片刻,孟淮明暗自吸气,“你想知道企划的内容吗?”
他还不等燕灰回答,自顾自说:“融春的第三部 。”
燕灰反应了片刻,差点没听懂这个意思。
这能算是他和孟淮明谈话之间最长一次弧,很是认真地思考了他的话,速度慢到一个字一个字打碎了又粘起来,他皱着眉,开始质疑幻听的问题:“你说什么?”
“融春。”孟淮明重复道:“你来写,我来拍。”
在燕灰那困惑不解的表情放大前,孟淮明轻笑道:“刚入行的时候,乔禾说这是一个奇妙的行业,但总也逃不出这个规律,所有新人都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
“只要是有一点底子,写的本子往外投,总能有声响儿,转个几千块钱一万块的,顿时觉得自己特别牛,天赋高的不得了,是天生为写剧本而生,怪行内没个有本事的人,害的编剧圈乌烟瘴气。
可一旦投了几次,开始搞合作项目,有了那么些入行的迹象,就开始学乖。
这位置不是非你不可,你那些精妙的台词,想的绝妙的场景,都会因为资金、环境、入资与撤资而改变,本人没有什么能力去改变这点,因为你最穷酸,而门槛太低,意味着有大批同水平的人在身后虎视眈眈。
那情况就太多了,穷不是坏事,怕就怕穷还不能一心,各自有着小经营小算盘。观众真的是傻的吗,那些可笑的台词,低龄的起承转合,他们看不出来?
可如果一个编剧在完成剧本时就已经充满了敷衍了事的心态,那这项目就几乎已经失败了一半。
更可怕的是,所有人都默许了他这个行为,荒唐的舞台剧演到落幕,追求的不是质量,也不是口碑,而是其他什么,每个人扮演着无声的角色,各自鞠躬,下台后总要有人出面负责。
一部好剧不是靠一方能撑起来,顶多有一些环节能在烂剧中力挽狂澜,你会看到逻辑不通的剧本里有演员的张力,在粗劣的演技中有光彩的台词,在寒酸的场务里动人的演绎和精妙的故事。
可那实在是小概率的事情,最常见的就是,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不满、怨怼、推诿、勾心斗角里熬过那几个月。
后来就是IP改编,间接为剧组多增加了一个环节,我们拥有了大量的粉丝基础,可有时我们伤害最深的,也往往就是粉丝,他们的情怀绝大部分不能被理解,只是一群庞大的数目与高量的消费能力。
而感情无法共通,模式并没有改变,编剧失去的是剧本创作的那个闪现灵光的瞬间,增加的是在和原剧背道而驰的方向上内心挣扎。
哪怕原剧没有踩线,哪怕它确实足够优秀。这是必经的过程,有的人退却了,有的人麻木了,还有的人日夜煎熬,一部接着一部就熬了好久。
再后来,需要改的就更多,与优质并肩的是‘不适合’,他们作为小说很好,但不该被搬上荧幕,因为那注定失去它在小说中的精华,留下一堆乏味的情节和刻意的暧昧。
即使编剧知道他们真心相爱,也只能另做处理,我们会不知道观众想看见什么?”
孟淮明凝视着燕灰:“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他们想看见的是在情节中不必刻意强调的双人默契,是放心把背后交给对方的信任,也是相视一笑时明朗的心情,而非用古老的,自以为是的愚蠢恋爱形式去套用,遮也遮不住,藏也藏不好。
我们不该把男人女性化,也不该把女性男性化,事实上中性的魅力,和各自性别的独特性,才让角色添光添彩,这些我们不明白么?
只是我们都已经在多重压力下学会了和自己和解,方法很多不是吗?我们是演员的老师,还是制片的苦力,或是无人问津的匿名者,还是一过老鼠屎坏了一锅汤,这有什么区别?大家都不用心为什么我要用心?随便写写大家分钱走不就行了,遇到了能当做知音导演或剧组,才会耐心打磨,才会有自我价值和认同感。”
“难道剧组上下一心,极力解决困难,让导演能好好拍,编剧好好写,演员好好演,灯光化妆场务都在线,挑选一个优质的IP,成功不就唾手可及吗?”
“没有,没有那么容易,满足这基本的条件都开始变得微乎其微,因为近乎完整的组合几乎不能存在,而不论是哪个身份的人,想要的都未免太多。”
“在剧组里,谁没有那个希望,因为我的存在,这部剧能更好,可希望的深处是空荡的,希望这个词本身就被捏造出了不切实际的寓意,一次次的教训会告诉我们,这不可能,在哪里都不可能。”
“但是燕灰。”孟淮明说:“我想试一试,试一试这个不可能。”
“我不会打扰你的融春的创作。”
他弯了弯眼睛,那该是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写你想写的内容,说你想说的故事。”
第60章
《你来我往》电影上映后票房一路走高,荣登同期排档第三。
作为低成本电影有此成绩,可称得上绝地杀出的一匹黑马。
而这与它的宣传技巧密不可分。
孙导大价钱请来的团队宣传,恰好其中就有楚鹤的死忠粉。
这下可是豁出去了要把《你来我往》捧出名头,文案内容字字泣血,一个标点一个断句都要反复斟酌。
杜绝了所有被骂吃人血馒头的嫌疑,蹭热度的言论统统被压下。
宣传用少量的宣传博得了观众的心。
而由于电影本身就涉及言论的攻击,在关爱艺人身心健康,杜绝网络暴力的大环境呼吁下,即便并不感兴趣电影的内容,也想因为这次演员自杀事件,去贡献张电影票。
在原本的线下宣传活动中,孙导计划将请剧组人员重聚。
本着能请来几个就请几个的心态,让他们讲述在拍戏过程中的“趣事”和“感动事”,制造点噱头,增加关注度。
如今人是无论如何都聚不齐了。
可当孟淮明带着燕灰到达现场时,除了永远无法到场的楚鹤,所有相关演员都已经在席。
这盛况在孟淮明参与的线下宣传里少有出现。
高三步的台阶周围簇拥着白花,栀子的淡香笼着白玫瑰,楚鹤后援会的人搬来了一大捧的排草。
排草的花语是青春永驻,永恒又坚韧的象征,听者皆落下眼泪。
出席的衣襟前全都别有一朵白雏菊,女士穿着黑色庄重的长裙,男士则都是肃穆正装。
这已不像是一场宣传,而是声势浩大的葬礼。
什么是死亡?
孟淮明在开车的路上发出这样的疑问。
这不是属于他年龄层次该有的质疑,或者本不该被问出口。
一如现在有人问:“什么是生命的意义?”就会引来满座的哄堂大笑。
与现实相去甚远,是没必要思考的空洞问题。
古人云“未知生焉知死”,孟淮明并不认为楚鹤这样做是懦弱的表现,虽然他也在网络上看到过类似的发言。
燕灰说也许很多最后选择用极端方式结束生命的人,都会有这样的想法。
——当我终于无法努力活着,请祝福我的死亡。
“我不知道。”
燕灰摇头,“今天早上在楚鹤的微博下面,有一个女孩说她已经两个礼拜没有感到快乐,她发了张图,就那以前火过的跳跳乐小游戏,小人在边缘站着,下面写或是不想活了,死也不敢死,她很害怕,问网友怎么办。”
“所有的评论我都翻了一遍,有劝她去做咨询,或去医院挂心理科,一定要重视起来,让她不要害怕。
有告诉她今天家里的猫打呼噜啦第一次听好神奇,附了一张蠢萌的猫咪照片,还有说最近尝到的非常好吃的慕斯蛋糕,想给她寄去尝尝……”
善良个体的集合,暴躁情绪的据点,矛盾无处不在。
既然善意和宽容也只是动动手打打字的功夫,为什么恶毒的诅咒也同样在键盘上跳跃。
一瞬间那么多人恨你,一瞬间那么多人爱你。
活动现场取消了互动和礼物环节,在导演发言后,主要演员轮流接麦,谈到很荣幸和楚前辈合作,他在拍摄过程中热心地关照着年轻演员,本人的专业水平非常过硬。
在剧组和他的相处期间,大家都成为了很好的朋友,他的突然离世,犹如晴空霹雳,令每个人在不敢相信的同时,感到无限的悲伤。
安安几度哽咽,台下的粉丝更是泣不成声。
活动时间大大压缩,秉着少说少错的原则,最后现场开始默看《你来我往》的预告片。
在水泡般的文字浮现在屏幕中央时,在场每一位演员心中都涌现出莫大的悲哀。
那该是真心实意,不论是出于何种原因。
楚鹤无疑成为一个倒在前方道路上的悲凉典例。
散场后剧组人员照例会有小型聚餐,撤掉了记者和镜头的环境令他们紧绷的状态得以缓解,细微的表情差别在各自脸孔上瞬息闪过。
孙导惯常夸张的神态得以收敛,总也顾忌些,加上江畔也在,更是不敢乱讲。
由他带了头,在座各位喝了酒后都各自夹菜,间或聊几句客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