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燎深深呼了一口气:“失血过多的人,到了最后,会浑身冰冷。在最后,你便自己体会一下宛如毒发一样的,浑身冰冷疼痛的感觉吧!”
“……”吴亥心头剧震,满脸复杂地看着燕燎。
燕燎看都不想再看吴泓晟,眼神无比的嫌恶,就好像在看什么脏东西,他转过身,眼神里的嫌恶正好和震惊看着他的吴亥对上。吴亥被这种眼神刺到,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一步。
燕燎先是一愣,随后有些懊恼。
“离他远点。”燕燎丢下这句话,提着刀往一旁走。
吴亥一言不发,把手背在身后。
良久,还是燕燎先开了口,燕燎问:“我刚刚让你出去,你为什么不出去?”
吴亥低垂下了眼睛,他的喉咙有些干涩,目光流转,挪动着双脚,准备转身离开。
可就在下一刻,他又听到燕燎说了:“你长得太好,无论是在漠北,还是在外面…竟然总有人想动你,可这些,我从来都不知道。”
吴亥心脏蓦地一跳,怔然看着燕燎。
燕燎气到眼角发红,紧紧捏着手里的刀:“我从来不知道,你小时候到底受过多少人的欺辱。”
吴亥身上一直是冰冷的,从他进来厅殿坐下的那一刻,整个人都如同被泡在寒水里,连骨带血,冷得打颤。
可在这一刻,在他看到燕燎眼中的痛色时,他突然地感受到了空气中的热度。
吴亥有些不确定,轻轻眨了眨眼睛,看着燕燎的眼睛,生怕是自己刚刚看错了。
可他没有看错。
燕燎在生气,在自责,甚至有些痛惜。
吴亥的心脏突然就砰砰狂跳起来,他忍不住笑了笑,说:“你在想什么,他们谁也动不了我。”
可吴亥还是有些不确定…因为吴泓晟对燕燎说的那些话,虽然大部分是在扯淡,也还是包含了真实的部分。
就比如…吴泓晟说的,为求自保第一步。
吴亥叹了口气。
他太清楚漠北王在燕燎心中的地位了,可唯有这一点,是吴亥一辈子也没法洗清的过去。
吴亥垂眸。
如同吴泓晟说的那样,为求自保,他做了太多不堪的事情。
空气灼热闷湿,连带着呼吸都有些不舒服,吴亥转身,又坐回了他刚刚一直坐着的位置。
燕燎跟着走到吴亥身前。
燕燎看着吴亥,问他:“你…”
吴亥抬头,很明白地问:“你难道在等我的解释吗?”
燕燎不说话了。
“你想知道什么?你又会相信多少?”吴亥皱了皱眉,凤目乌黑一片,深不见底。
尴尬地沉默,在闷热的空气里发酵。
第112章 今生对峙
关于当年咸安, 这已经是一段遥远的过去。
遥远,并不代表记忆随时间变得模糊,相反, 吴亥至今还能清晰记得, 冰天雪地, 荒野坟场,在一具具腐朽恶臭的遗尸里, 他是如何在其中翻寻到漠北王尸体的……
直到现在,吴亥偶尔还会梦到当年雪水融化在眉眼的冰冷触感,还能忆起…找到尸体后, 跪在腐烂泥雪赔罪时膝骨颤栗的感受……
那是百里坟场, 那时孤月枕雪。只有他一个活人, 活得生不如死。
“那时我以为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了,为了活下去,我可以利用任何人, 可以做任何事。”吴亥黝黑双眸里没有一丝感情, 他迎着燕燎的目光,淡然道:“只是当年夙愿有二,一是将王上遗骨送回漠北,二是…”
燕燎的视线挪到吴亥染红的袖口。
抓住吴亥手腕摊开手心, 尚未干涸的伤和血露在眼前, 燕燎轻轻摸上,摸到冰冷白皙的手上没有一丝温度,他哑声问:“二是…?”
吴亥反握住燕燎的手, 掌心相叠,传递着彼此的体温,吴亥轻声说:“二是…想见你。”
闻声燕燎浑身微震,相握的手不自觉施了力。
吴亥一哂,他那时是真的想见燕燎啊……
吴亥那时有多恨燕燎?
恨到再痛再难,乌黑冷井,身中烈毒,悬着一口气也要咬牙活下去。
他那时所思所想,皆是燕燎不死,我也不死。
他想见燕燎。想亲手把燕燎从天云之上拉拽下来,想让燕燎受他所苦,知他所痛,想让燕燎和他一样,终有一天坠入深渊,万劫不复。
他利用卑贱不起眼的身份和尚才十五的年纪,利用城中尔虞我诈的权贵矛盾,一步步埋下所有能用的种子。
这很难,险象环生,可对早在漠北就开始韬光养晦的吴亥来说,不过是换了个更严苛的死里求生的场合。
他察悉人心,洞若观火,以命相搏,终究是回来了。
一晃多年,多年里聚少离多,见不得才更知欲,吴亥一点点地积攒着力量,又一点点地妄想着燕燎。
他身上是洗不清的污秽,光鲜亮丽的清贵华表下,尽是暗无天日的浊尘,是数不清的心机手段,还有虚假的温和伪善。
无数日夜里,吴亥以为他这一辈子就是这样了,冰冷,残酷,黑暗。他以为他可以用一辈子下一场天下棋,去夺九州,去争帝位,去用一生和一个男人疯缠。
直至有一天,他知道了这个男人的秘密,知道他也曾心软纠结过,也曾为难受烦乱过,知道了他所有的喜怒无常皆出有因。
在那一天,吴亥忽然就什么都不想要了,他所有的恨懑在那一天消散如烟,无比诚实地变成了“想要他”。
想要燕燎,想光明正大地去爱他,想和他相爱相守。
吴
亥摩挲着燕燎指腹的茧,声线喑哑,说的很慢:“向死而生时,我做过很多不堪的事。”
他爱的人明耀灼阳,嫉恶如仇,光风霁月,和黑暗里苟且的他…别如云泥。
燕燎仰头叹了一口气:“上辈子,我到死都没能找到我父王的遗体…”
北境的骗局,香山寺的棺椁,老师雅苑里不翼而飞的牌位…
燕燎忽然在想,吴亥这种不惜冒险回到王宫只为取老师牌位的人,父王对他那样好,他当年在咸安为求自保辱没父王声名时,该是怎样一种难言的悲恨…又是忍受了多少苦难艰辛,才能将父王的遗体带回来…
没等吴亥开口,燕燎突然伸手拉住吴亥,就这么把人拥进了怀里。
燕燎拉得又急又重,吴亥坐在椅上,几乎是埋进了燕燎的腰腹。凤目大睁,咚咚跳着的心脏险些漏了一拍,吴亥欣喜若狂,当即搂上了燕燎的腰。
燕燎抱着吴亥,凶狠责骂他:“你是哪里有毛病吗?这腌臜的畜生窥窃觊觎你,你还要待在姑苏,还要离他那么近?”
只字不提咸安过往,看到吴亥面上复杂黯然的神色都觉难受,燕燎只是紧拥着他,语气更凶狠地继续骂道:“当年为什么不如实告诉我?我能把你吃了不成?还是说这畜生用这些事威胁你留在姑苏?”
吴亥紧扣住燕燎的腰,鼻尖都是独属燕燎的味道,他轻瞌眼眸,忍不住勾起唇角问:“凤留是吃味了吗?”
燕燎正骂着呢,被吴亥这突然一句话给噎到了,等回过神来就更生气了,差点没一巴掌拍到吴亥头上,想了想到底还是忍住了,变扭道:“我和你说正紧的呢!你又想扯到哪上面?”
吴亥低低笑了两声,手臂又收紧几分,闷声震到燕燎身上。
不知道为什么,燕燎忽然觉得这怀抱烫了起来…赶紧把吴亥往椅背上一推,他伸手把吴亥拉起来,拧眉不快说:“姑苏本王收下了,至于你,还不收拾收拾跟我回家!”
跟我回家…
燕燎说,要自己跟他回家…
吴亥紧紧盯着燕燎,盯到燕燎浑身都快不自在,才问:“你要我和你回家,是以什么身份和你回去?”
燕燎:“……”
在灯烛下,燕燎脸庞被缓缓镀了一层薄红。
吴亥长睫微敛,又说:“其实你现在也拿不下姑苏。”
这话落下,引得燕燎神色乍变,柔和的目光又锋利起来。
吴亥起身,从座位往最高最里的金阶走,一直走到吴泓晟的金座旁才停下。
金座两边各有一根金丝楠木盘花柱,吴亥抬手,在其中一根盘花柱上按了按,突突的动静传来,金座后拉开一道暗门,吴亥看了眼燕燎,径自往里走。没一会儿吴亥再出来,手上多了个东西,燕燎看清后发现,这是姑苏国玺。
燕燎静静看着吴亥,吴亥迎着他的目光,淡然说着:“便是凤留攻下临江四城,便是徐少浊拿下临江营,姑苏王城也还没被攻破。”
燕燎:“吴泓晟已经死了。”
吴亥:“是,吴泓晟是死了,可姑苏毕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王城世家,朝中权贵,凤留要拿下姑苏,想怎么拿?把这些人全部收进麾下,让他们对你心甘情愿俯首称臣?还是全部杀了换掉呢?”
燕燎皱起了眉。
“姑苏百年基业,财富滔天,世家权臣的人心非漠北可比,你要如何在短时间内消化姑苏?要杀干净用你的人替换?这不现实。那要用铁血手段和姑苏王臣谈条件?可那些世家和权贵会真心顺服你吗?”
看到燕燎又紧抿起了唇,吴亥目色微深,缓声道:“大安与姑苏结盟对付你,暗度陈仓把兵马撤走,想必是为了对付你军马不足的地盘吧?这种情势下,你有足够多的时间,同时收下姑苏并且确保后营无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