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循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看向满院的飞雪,感叹:“再麻烦,只要不倒下,过去了就好了。”
毫无疑问,如今的境地是很艰难的,辉公子年幼心性不坚、易受人挑拨,他们不能期待他像其父刘玄那样兼听明辨,只能在行事前尽自己的努力做万全准备。
凉州局势本就复杂,极难理清,如今接连三根柱石倒了,情况雪上加霜,此后要走出一条明路,难,非常难。
但就像宇文循说的那样:只要不倒下,过去就好了,就像这个冬天,再冷只要熬到春天就好了。
若是倒下了呢?
那也只能倒下了。
从刘玄殡天的那一刻起,宇文循心中就生出了一股“天薄凉州”的悲凉无力感。
失去誓死效忠的主君对于将领的人生来说就像战场上失去旗帜,无法辨别方向,只能四顾茫然。
他如今的动力只剩下刘玄让他辅佐公子辉的遗命,但遗命怎么能和生者比呢?
人能为了生者奋勇向上、开创奇迹,但遗愿却只能让人守着等死。在不到三十岁的时候宇文将军便熄灭了战意,染上暮气。
……
在韩昭回到凉州几日后另一队人马也来到了城外,是日夜追赶韩昭步伐的赵寄及其护卫。
赵寄在城门前驭马,调转马头,对跟着他的侍卫厉声道:“我说让你们别跟着!”
领头的侍卫抱拳告罪:“公子,这是公良军师的命令,属下不敢违背。”
公良尹的命令不敢违背,他的就敢违背了?
见此情形赵寄也知道自己命令不了这群侍卫,只能愤恨地瞪了他们一眼,调转马头,策马进了城。
来的路上赵寄已经将凉州这几月关于景修之死的变故尽数知晓,知道公良尹瞒了他这么多,赵寄非常愤怒,连带着对这些公良尹派来的侍卫也没好脸色。
进城后,赵寄也看到了还未来得及拆下的缟素,他也走了一遍韩昭的走过的路,他也一脸慌张地冲进了少主府,不过他看到是已经空下来的灵堂,得知刘玄下葬位置的他立刻掉头往陵墓奔去。
一路拼命策马来到北望山,雪厚山高,马匹难行,赵寄便弃马徒步往山上奔去。
这几天接连下了好几场大雪,埋了整个凉州,连凉州百姓都说是上天在为少主悲恸。
行至山腰的时候雪已经没过膝盖,但赵寄还是一声不吭、不管不顾地朝前走去,跟着他身后的穿着甲胄的侍卫叫苦不迭。
雪浸透了锦衣、腿冻到麻木的时候赵寄终于来到了刘玄坟前,新培的土丘高耸,早年植下的松柏亭亭——这里是难得的风水宝地,被凉州权贵刻意保留下来作为陵墓的地址,没想到最后埋了刘玄。
看着高大的墓碑上刻着的谥号赵寄不敢相信。
怎么可能?
刘玄还这么年轻怎么会说没就没?
为什么不等他?
赵寄扶着墓碑无助地呼唤:“起来啊玄哥儿!我们一起进东都,一起将刘氏先祖的排位重新供进太庙……”
刘玄曾经感叹赵寄要真的是他亲兄弟就好了,如今他真的成了刘玄堂弟,刘玄还没来得及得知就走了。
明明说好他给刘玄打天下,刘玄给他列土封疆,两人一起开创盛世千秋。
做主君的怎么可以没有信义?少主不是言出必行吗?起来履行承诺啊!
“公子节哀,保重身体。”侍卫上前劝慰赵寄。
陌生的声音将赵寄拉回现实,他开始用缓缓回笼的思绪思考现实,
他不愿接受刘玄如此突兀的逝世,宁愿将其归咎于阴谋:“一定有内情!少主身体康健,怎么会说没就没?去查!”
对于赵寄与公良尹命令不冲突的要求侍卫还是乐意执行的,他们果断领令:“是!”
不管能不能查到什么,只要动起来,也能避免赵寄把心中郁结发泄在他们身上。
赵寄是带着一身雪回小院的,他现在非常渴望见到韩昭,他想倒在韩昭膝上,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问,沉沉睡去,醒来后便发现这一切只是梦。
然而旧居的门紧锁,韩昭没有回来。
赵寄这才迟钝地想起韩昭可能已经不要他这个徒弟的事。
他跪倒在门前的雪地里,想要哭却哭不出来,大张着嘴却无法呼吸。
景先生没了,玄哥儿没了,韩昭不要他了……如今的赵寄仿佛正在体验将花了多年长入肉里的骨头一点一点抽离的痛苦。
——这一定不是现实,否则怎会比噩梦还残忍?
……
赵寄是被侍卫从雪地里叫起来的,侍卫怀疑若他们不去叫赵寄赵寄就会在那里呆到把自己冻死。
回过神的赵寄拦住了打算去找客栈的侍卫,独自翻墙进了小院,来到了韩昭房里。
这间房间已经好几个月没人住了,自从“奸细案”案发的那个早晨韩昭匆忙离开后便再也没回来过,不过在后来廷尉的人搜查后刘玄有派人来整理,所以屋内很整齐。
大小物件都静静地盛放在那里,一层薄薄的灰将它们笼罩。
赵寄一头倒在韩昭的床上,将脸埋进被子,幻想这里面还有残留的韩昭的气息,以图得到一点安慰。
留下来照顾赵寄的那个侍卫也跟了进来,见赵寄的身上已被雪水湿透,他上前询问:“公子要沐浴吗?”
赵寄现在不想理他,冷声下令:“出去,让我一个人呆着。”
这些侍卫不过跟了赵寄几天,谈不上什么情义,问过那句话尽了职责后便不再勉强,安静放下一套干净的换洗衣服,退了下去。
未愈的旧伤、连日的奔波、极度的悲伤耗尽了赵寄所有体力,他不想睡,但最终还是在并没有韩昭气息的冰冷的被衾里沉睡过去。
第二天,叫醒赵寄的不是他期待的韩昭而是清晨的阳光,非常明亮的阳光将现世照得一片苍白。
赵寄没有起身躺在床上发呆,直到侍卫敲响他的门:“公子,韩先生有下落了。”
赵寄空寂的眼神倏地明亮起来,他翻身而起,打开房门:“在哪?”
“他如今在宇文循的府邸落脚。”
听到地址赵寄抓过另一个侍卫递上来的外袍,拔腿就朝宇文将军府跑去。
赵寄还有希望,只要韩昭还认他,只要能留在韩昭身边,他的世界就不会彻底崩塌,这一连串的不幸也就都能熬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推理题:
男人的悲痛都是隐忍而克制的。
赵寄可以肆意发泄与闹腾。
所以赵寄不算男人(√)
赵寄(提起枪):哔——(粗口)哔——
哈哈,抖个机灵。赵寄现在的确一点也不成熟,年少轻狂,不知收敛,对师父还没“断奶”。
只有将赵寄的“骨”一点点剃除,长出新的“骨头”,本文最“狗比”的男人刘稷才会诞生。
这一定不是现实,否则怎会比噩梦还残忍?(×)
这就是现实,所以才比噩梦残忍。(√)
赵寄:做个人?
第65章 亏欠
天晴,无风。
明晃晃的太阳挂在天空中却只能带来微薄的暖意,韩昭在宇文家的院子里练枪,身姿矫若游龙,每一次收招出招都凌厉沉稳,气势万钧。
赵寄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他曾经很喜欢看韩昭练武,但如今却顾不上欣赏。
“师父。”他轻轻叫了一声韩昭。
韩昭出枪的手停住了,他收回枪,缓缓站直身子,但没有回头,而是径自朝屋内走去。
“师父!”赵寄急了,急忙快步追上去。
赵寄伸手去抓韩昭的手,但却反被韩昭扣住手腕,翻身摔在雪地里,随即一条膝盖压到了他身上。
真是一套漂亮擒拿动作,干脆、流畅,凌厉。
太弱了。这是韩昭的第一反应。
以赵寄的身手,不应当被他如此轻易制服才是。
韩昭凝神仔细打量起赵寄。
赵寄的穿衣用度一点不差,但他的样子却比想象中的狼狈,消瘦、苍白,神情间完全没有做公子的威风,那双桃花眼里的张扬意气尽数凋谢,只剩下哀伤与可怜。
韩昭强迫自己不去解读赵寄望着他的眼神里的含义,如此他才能硬起心肠。
韩昭起身放开赵寄,感叹:“原来是三公子。”
他听到自己用平静到近乎残忍的语气这样叫赵寄。
公良尹是刘赐的代言人,韩昭与他的约定,就是与刘赐的约定,就算赵寄追回来了也不能改变什么。韩昭不能违约,因为他的违约,都会报应在赵寄身上。
赵寄也的确如韩昭所愿被伤到了,他不可置信地问韩昭:“你叫我什么?”
来时的期盼被尽数打碎,韩昭居然叫他“三公子”,他怎么能这样叫?
赵寄爬起来,站在韩昭近前,紧盯着他的脸,试图捕捉接下来这张脸上每一个细微的神情:“你真的就这样,把我当不要的玩意儿,给了刘赐?”
韩昭冰冷地否认:“不,你很值钱。”够二十二个将士及其家人安然无恙地完富足的一生。
确认的不愿接受的事实、韩昭冰冷的态度、伤人的言语……种种加起来,彻底让赵寄绝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