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不必多说,对昭阳韩昭更多的是感动与感激,唯有嫂嫂,她在韩昭心中是母亲与女人的集合体,是韩昭关于女子的所有美好想象,但,那是爱情吗?
韩昭不懂。
活了两世竟要向一个小年轻请教感情,他有些啼笑皆非。
程琚偏头想了想:“风是温柔的,月是柔美的……明天是值得期待的。”
韩昭还是无法体会程琚言语间描绘的东西,他不理解喜欢一个人为什么会改变风月。
程琚看出韩昭的困惑,微微一笑,细说起来:“以前学兄在的时候,我只知道我喜欢学兄,只要和他在一起就满心欣悦。但有多喜欢呢?我说不清。没有其他人让我生出类似的感觉,所以也没有比较的对象。”
“但当学兄不在之后,这个世界忽然——空了下来,很空。”
“世人惯用两个字概括这种感觉——寂寞。”
“我本名程玦,但后来叶师伯,就是学兄的师父,给我算了一卦,说玦字不好,名中有缺,命中有缺,于是师父将我改名为琚。然改名未必改命,琚所求的圆满终究还是没有可能。”说到此处,程琚举起酒壶,闭眼往嘴里灌酒。
原以为只要足够的耐心,学兄终有一天会明白他的心意,无奈年岁无穷人有终,世事终究不待人。
半壶酒下肚,程琚长长地叹了一声:“韩先生,人生不过百年,莫对自己太苛刻了。”
程琚不知道韩昭问感情干嘛,但这是他作为旁观者唯一能给韩昭的劝告,韩昭活得太累了。
韩昭无言以对,他曾无数次被人说不近人情,但他只是做下了他以为最好的选择。
他惯于这样,不知从何改起。
待宴会散去,圆月已入中天。辘辘的马车声追上了踽踽独行于长街的韩昭。
车帘掀起,身着博冠华服的刘稷伸出一只手:“顾先生!天冷路寒,本王送你一程吧。”
韩昭握上那只手,被拉入了马车。
“师父的手好冷。”刘稷将放在一旁的暖炉递给韩昭,他的火气重,烧了手炉也用不上。
递手炉时,刘稷的指尖不慎碰到了韩昭,他像触了电,一下抽回,手炉被带倒,还是韩昭眼疾手快托住,才没有打翻。
韩昭略有不满地问刘稷:“你怎么了?我会咬人吗?”
刘稷黯然回道:“师父说过自己不喜欢被人碰。”
韩昭一愣,想起了月余前他在军营里说的那番话,细想这些日子,刘稷好像的确刻意在回避与他不必要的触碰。
韩昭本意是让刘稷不要对他毛手毛脚,没想到却引得刘稷这般谨小慎微。
果然,他对刘稷太苛刻了吗?
韩昭微压嘴角,偏过头,改口:“我又不是大姑娘,有什么不可以碰的?那话本意是教你不要没大没小。”
刘稷诧异地看向韩昭,但韩昭并不给他目光上的回应,他收敛了夸张的神情,垂下眼,嘴角微弯。
这个话题终结在一片沉默中,刘稷掀起车帘看了一眼车外,感叹:“等天再暖和些,我们就启程往赵地。在那里,师父也能自由些了。”
韩昭转过头,回道:“我不去赵地,我要留在东都。”
刘稷神情一凛,看向韩昭:“为什么?”
韩昭道:“有其他的事等着我做,你帮我随便在东都安排个官职就好。”
刘稷追问:“难道有什么事我不能帮师父吗?”
韩昭深深看了他一眼,说了一句:“好好做你的赵王。”
刘稷不甘,还欲说些什么,但马车却停了下来。
韩昭诧异,到了?是不是太快了?城都没出吧。
他掀开帘子,发现只到了东城。
韩昭扭头问刘稷:“来这里做什么?”
刘稷微微一笑:“想带您去个地方。”
揣着疑惑,韩昭跟着刘稷下了车。
面前并非赵王府,隔壁才是。这座府邸门上空空荡荡,韩昭也看不出是何处。
刘稷接过随从递上的灯笼,带着韩昭推门而入。
府邸内一片漆黑,唯冷月独照,看来并没有人居住。
东都虽然已经开春,但尚有薄雪未化,夜里的寒气穿透披风,也颇为冻人。韩昭不明白刘稷深更半夜带自己来此作何,开口询问:“你带我——”
话说到一半韩昭顿住了,穿过门廊后视野豁然开朗,盈盈月光下,一片青梅林静静盛放。
“本想隔两天带师父来看的,但打理这里的下属说青梅花开了,便带师父来了。”刘稷含笑回头,却发现韩昭并没有留意他在说什么,只是看着满院青梅树发愣。
韩昭有些恍惚,刚看到眼前景象之时他仿佛回到了曾经的韩府,但这是不可能的,那里早就成了坊市,再看不出旧日形貌。
刘稷引着韩昭走进青梅林,同时解说道:“昔年骁武侯夫人爱青梅,骁武侯为其在寸土寸金的东都植下了大片青梅——这些树便是骁武侯被拆掉时移植来的”
韩昭猛地回头,看着刘稷:“你说什么?”
刘稷重复了一遍:“这些青梅树是骁武侯韩均为其爱妻所植,有一百多岁了。”
史书所载,骁武侯韩均,字公平,定国公韩栋之子,官至丞相,后受罪被贬,病逝豫州。
其有二子,长子明,次子昭——
这个次子昭,就是现在站在这里的人。
韩昭一时不知道该为这猝不及防的相遇摆出什么表情,原以为与过去有关的一切早已湮没在时光中,片瓦无存,却不料还能看到些许残骸。
他穿行在青梅林中,看过一颗又一颗的树,落英飞雪不时旋落在他身上,他恍若未觉。这里面大部分并没有百年树龄,也却有那么一些,透着熟悉的气息。
他看到了一株很特殊的青梅树,树看起来年龄很大了,表皮斑驳,枝干扭曲,主干上还有个被掏空的大洞。
看到洞的一刻韩昭的的神经仿佛被狠狠地捶打了一下,浑身都在发麻。
他直勾勾地盯着那个洞,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探进了树洞,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但在触及树干内壁时,韩昭浑身一颤,开始发抖。
他耳边似乎又响起少年的兄长青涩却坚定的声音:“娘亲在天有灵,明儿定会照顾好弟弟,不让他受半点委屈。”
瞬间,像是一个开关被打开,幼时的记忆纷至沓来,以苍凉的现世为幕布,在韩昭脑子里重新上演——
娘亲温柔的安慰、父亲严厉却殷切的教诲,还有与兄长的嬉笑打闹……
韩昭眼前发昏,喘不过气,他扶着树干跪倒下来,低埋着头,隐藏起自己满面的泪光。
这突然的变化吓到了刘稷,他快步上前,跪到韩昭身边:“师父,你怎么了?”
韩昭埋首回道:“我很好,很好。”
但极力压抑着的哭腔完全没办法让人觉得他很好。
刘稷真的急了,欲强行掰起韩昭的脸,韩昭猛然抓住了他的手,将他扯到怀里,一把抱住。
刘稷不知所措,低唤道:“师父……”
韩昭没有回应,只是死死搂着刘稷,紧咬牙关,试图重新扣紧记忆的匣子。
“别负我,刘稷。”脆弱的低语恍若梦呓,这不像命令,更像哀求。
韩昭不是无所畏惧,他怕的太多了,他怕失去在意的人,他怕被在意的人伤害,他怕不得不去伤害在意的人……
时间只教会了他吝啬自己的感情,不付出便不在乎,不在乎便不会受伤。
祖父一生戎马为太\祖开疆拓土却被冷落;父亲放下家人幸福助荣帝靖平朝堂,却被贬黜;而韩昭则被敬帝害得身败名裂,不得好死……
刘家三代人毁了韩家三代人。韩昭本再也不愿信刘家,但命运强行将他与刘稷绑在一起。
刘稷不是刘玄,他本性并不良善,韩昭不敢相信他与其他刘家人不一样,他只能相信刘稷会对他不一样。
这一声仿佛是幻听的低语,让刘稷愣住了。
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不知道为何坚强隐忍的师父会突然如此失态,就像一个悲伤脆弱的——孩子。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揽住了韩昭,等确认自己真切地碰到韩昭后,他收紧手臂,将韩昭绞入怀中,他扣住韩昭的脑袋,让他们的头紧紧相贴。
“刘稷此生,若做下对不起师父的事,天打雷劈。”
“记着你说的,刘稷。”这句是警告。如果刘稷也让他失望,韩昭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刘稷没有用语言回答,他只是更用力地抱紧了韩昭,接纳并帮助掩盖他的脆弱。
这份被亲人旧物砸出来的心墙裂缝存在的时间并不长,从韩昭看到树洞到恢复平静,只不过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待情绪稳定,他放松了自己的双臂,最后从刘稷怀里汲取过一丝温暖,韩昭站起、转身。
原本铺散在地的披风重新拢回他的身上,也笼罩住一切情绪。
韩昭深吸一口气,以尽量平静的语气对刘稷道:“早点休息,我回去了。”
刘稷劝说:“夜深出城多有不便,师父留下来吧。”
“不了。”丢下这句话,韩昭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