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颗少年的心。
它的主人曾今也眉眼鲜活,趴在他的膝头,柔柔地劝着他不要再继续犯错。
聂然握着它的手越收越紧,将它贴上自己的心口,心绪翻滚,忽的出声道:“等等!”
刚刚踏上石阶,霍长婴闻声停下脚步。
地牢两侧的烛火无风自动,潮湿的墙面上烛影摇动。
关押在大理寺的前丞相聂然在第三次提审后尽数招供,结合着之前的证物,竟牵扯出数件陈年旧案,太子彻查百官,亲自翻阅当年卷宗,核算贪污银两,一时间大殷朝堂几乎经历了大洗牌般的变动。
大殷永安城中官员,几乎人人自危,而随着的春日的离去,永安城又开始张灯结彩,只是在压抑的氛围下,有了种末日狂欢之感。
因为,万寿节将至。
陛下虽卧病,但太子和王皇后却也有意为今上生辰庆祝,以期用喜气冲刷病气。
——哐啷!
“孽障!陛下的万寿节你是不去也得去!”
京畿守卫,卢府。卢靖远刚摔碎了茶盏见儿子那副不上进的模样心中怒气再升,又抓起来案上香炉直直朝人扔了过去。
“少爷!”
竹颜见状忙挡在卢庭彦身前被香炉砸了个正着,还未燃尽的香块瞬间将单薄的春衫烫出个窟窿,他咬牙吃痛,却死死挡在卢庭彦身前。
“竹颜!竹颜你怎么样了?!”
宿醉头脑昏沉的卢庭彦瞬间清明了头脑,他揽着竹颜的肩膀细细查看,余光瞥见卢靖远怒气更甚,他忙将人拉着身后,苦笑着轻声道:“爹,你还记得这他么?”
卢靖远不知道他儿子葫芦里买的药,见他对这南风馆买来的人这般维护,又常听闻他日夜与这人同吃同住,他心头怒气更甚皱紧眉头瞪着卢庭彦咬牙骂道:“下九流都不如的贱人!”
卢庭彦笑了声,猛地拽过不停摇头示意他别说的竹颜,眼睛注视着他的父亲,一字一顿道:“他竹颜,南风馆的歌姬,”说着他收敛了笑意,忽然提高声音,手中酒壶摔向地面:“就是当年与咱们家一巷之隔,大理寺卿周练的独子——周子安!”
哗啦!
青瓷酒壶碎裂的声音随着自己儿子厉声的质问都冲击着卢靖远神志,他怔住了,半晌没回过声,就又听见自己儿子非哭非笑的声音传来。
“儿时学堂,我还曾缠着他叫着‘安哥哥’……”卢庭彦轻笑了声,眼中似乎有嘲讽有悲伤有愤怒还有看向竹颜时的怜惜,“父亲,我还记得那个官清廉,曾破案无数的大理寺卿周伯伯是咱们家的至交好友吗?!”
悲愤之时,卢庭彦眼圈儿发红,声音中哽咽而愤怒:“就因为,就因为他替霍御史说了一句话,被你们当做异类,百般陷害以致抄家灭族!”
“父亲,您该不会都忘了吧?”
他将哭红了眼睛的竹颜往身前拽了拽,语调缓慢,看着自己面色发白的父亲道:“安哥哥满月时,父亲你还抱过他,这些……您恐怕都忘了的一干二净了吧!”
沉默良久,空气只有竹颜压抑的细微哭声。
卢庭彦深吸一口气,淡淡道:“父亲,如今满朝皆知我喜好龙阳,您也断了送我进仕途的心思罢,宦海沉浮……”他哼笑了声:“我只觉得恶心!”说着,他拉起竹颜的手腕便向外走去。
“孽子!”卢靖远气急,却只从牙根挤出几声“孽子”。
“对了,”走到门口的卢庭彦忽然顿住脚步,他头也不回道:“当年你没有为周伯伯说一句话,如今也别想再将安哥哥从我身边带走!”
“这是咱家欠他的。”
言罢,卢庭彦拉起竹颜阔步离开。
除了卢家大门,竹颜已是泣不成声,卢庭彦心疼不已,进了停在门前的马车,便将人按进怀里,柔声安慰着,为了哄人,卢庭彦还撒娇般地学着自己小时候晃着竹颜的手叫着“安哥哥”。
竹颜笑了笑,眼泪却止不住,“你,你不要再这般唤我了,那,那都回不去了,我不配,也不必可怜我。”
当年父亲落难后,他被罚没入教坊司,后又因略有姿色被南风馆的馆主想方设法买了去,万幸的是那馆主一直待价而沽从不曾让他伺候过客人,直到卢庭彦出现替他赎了身。
卢庭彦心疼地打断他的话:“我不是可怜你,”他捧起竹心的脸道:“我是真的心悦你,喜欢你,爱你!”
“从在南风馆第一次见到你,不是,是小时数在学堂,先生罚我抄书,你监督时,我就喜欢你,可我以为……我以为再也找不到你了。”
说着卢庭彦眼泪也不由自主流了下来,他忙抹把脸,牵起竹颜的手咧嘴露出个灿烂的笑来:“但我现在抓到你了,一辈子我都不想放开!”
竹颜感动不已,他拉着卢庭彦的手两人十指紧紧相扣,从此便再不分离。
这场持续了几十年的祸事,许多人做错了事,有人想弥补,有人依旧执迷不悟……
第103章 万寿节(下)
永安城, 春日万寿节。
大殷的动荡还没有停歇,当今圣上的万寿节便悄然而至,宫廷内外张灯结彩一派融融喜气, 仿佛前些日子里空气中的紧绷与危险都似做梦, 如今这般才是真实。
群臣皆携家眷进宫为皇帝庆寿, 一时间宫门内外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宴会未开, 大殿之上宫女內侍忙碌不已,人人面上都带着浅淡笑意。在前些日子大清洗下幸存下的大臣亦是如此, 他们微笑着相互道好。可无论宫女内监还是满朝朝臣,笑脸后都藏了个惊惶不安的想法——他们的皇帝陛下或许活不到今年夏日。
夜色将至,宴会开场。
火树银花,丝竹舞乐,窈窕舞姬们的华丽裙摆在溶溶月色中划过一道道欢快的流光, 桌案之上珍馐佳肴,大臣们觥筹交错喜笑颜开。
放眼望去, 殿内热闹非凡,可为首的两个位置却是空置的,正是帝后的席位,再往下看, 太子等人正坐在首位的下手边正同旁侧的大臣相互敬酒问好, 连许久不曾出现的三皇子也乖巧地坐在一侧,神色木讷,仿佛只专心自己碟子里的菜肴,后宫妃嫔皇亲国戚均在宴会舞场上手位, 朝中各大臣纷纷按照等级高低依次坐列, 只在离着皇后位置近些的地方开辟出了个小间,有珠帘垂坠, 让人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因离着上位远,又可借着殿中声乐声,后面的官员便在推杯换盏中窃窃私语起来。
“三皇子怎么瞧着……”
句话没说完就被人打断,“老李你可别说了,虽然聂相入狱聂家倒台,但谁知道上头人怎么想的,没准儿过两天又官复原职了,”说话的人左右看看,凑近了低声道:“宫中说话得知道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哪些得大声说。”
被打断的人有些讪讪,他笑笑另起了个话头:“哎我瞧着那小间里坐着哪家贵女啊,能这般尊崇可在皇后娘娘身边坐着?”
一人好奇接话问道:“莫不是未来的太子妃?”
“小点声,你们可别瞎说,”先前那人压低声音道:“那些长风大将军同他的未婚妻常氏,因常氏未真正出阁便设了珠帘。”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他们可是都听闻过长风大将军的威名,无论是赫赫战功,还是前些日子里的肃清朝堂之事,若有那心里深的便能看出几分“权臣”的路子来。
“那也不至于在皇后身后吧……”
“近臣近臣,可不就是离得近吗。”众人闻言哄笑一声,便也作罢。
坐在官员席位末尾的一个面生小官听见他们的话只是跟着笑笑,他不关心长风将军和那未婚妻的风花雪月,反而压低声音问身边一直安静饮酒之人。
“今日陛下会露面吗?”他不好意地笑笑:“我从未来过永安,没想到刚来就赶上了陛下的寿辰,可运气真是好啊。”
那人闻言放下酒盏瞥了身边人一眼,心说到底是在小地方待久了,真是幅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但仍好心提醒道:“天家宴会,莫要乱说话。”
言罢便也不欲同那人再多交流,他能在朝廷大清洗中活下来靠的便是谨言慎行,无关紧要时,再与旁人留个善心。如今他身边熟识之人撤去大半,也不知陛下还能撑几日,想着他叹了口气,又觉朝廷大事怎轮得到他一届小官操心,倒不如多喝几口这琼浆玉酿及时行乐,自嘲笑笑,继续饮酒自斟。
那刚从地方调任上的官员见碰了个软钉子,心中讪讪摸了摸鼻子嘟囔道:“也不知道夫人见到皇后娘娘没有。”
谁知道那不予理会他的人却忽然出声问道:“尊夫人今日也进宫了?”
“是,是啊,”那小官吓了一跳,不明所以道:“我前脚刚要出门,后脚宫里就来信说皇后娘娘请各位官眷入宫,可把我家那婆娘高兴的,有,有问题吗?”
那官员缓慢地摇了摇头,端着酒盏一饮而尽,他远远地看向空荡荡的首座,心里总察觉出些许异样来,只不过他无妻无儿,孤家寡人一个倒也无甚可担忧的。
调任来的小官还想问些什么,就听见“砰砰——”几声巨响,数道稀疏的火星窜上天空,猛然炸做万千银花,绚烂夺目流光溢彩,瞬间将他和其他低声交谈之人的注意力夺去,连声鼓掌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