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的生命中他妈从头到尾只有你一个!”
靳言歇斯底里地大笑, 用手指着颜广德鼻尖。“从头到尾他妈只有你这个混蛋一个人!你懂吗?你明白这是什么感受吗?!”
“我懂!”
“你不懂!”
靳言倾身,几乎凑到颜广德眉毛底下,呼吸急促地道,“从头到尾, 你们有没有人考虑过我?我是谁,我为什么要被你们创造出来?”
喘.息声越来越急促。靳言那双眼睛不再是纯粹的蓝色,因为愤怒和剧烈情绪波动,它们变成危险的灰蓝色。像是在黑暗中涌动的嚣张欲.望,一声声,浪涛般起伏。
随时随地,都在等待着最后的致命一击。
“你知不知道,一天天等待死亡是什么感觉!”
靳言说话语速越来越快。
“每一天,每一个夜里,我都在等待最后的末日审判!但是你呢?作为我的创世神,颜,每次这个时候,你在哪里?”
颜广德张了张唇,可是没等他说话,靳言就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疯狂大笑。
“我出生那年,是在血泊中诞生的!他们用了无数的药,只是为了让我能够存活下来。可是我的细胞每一寸都在肢.解!你知道那种感受吗?手脚被折断,然后再重新拼接,人为地促使细胞体裂变,胸腔内每一颗跳动的血液都在炸!它们在爆炸!”
“六岁那年,他们把我扔进黑暗的地下室,里面只有老鼠,没有食物,没有水,没有任何能够存活的东西!甚至没有光!他们想看看我到底与正常人有什么不同!我有什么不同?”
靳言用手指向自己的胸腔。
“我也有心,我也有皮肉,我也知道疼!直到他们发现我没有任何天赋异禀,智商也只是普通人,会老,会死。他们才慌慌张张的给我找来了一位名义上的母亲!那个女人满嘴谎言!他们篡改了我的记忆!告诉我,我和所有的孩子一样,是被神祝福的,是从母亲子.宫里爬出来的!”
“颜广德,我骗了你!我那位名义上的母亲,从来没抱过我,没有亲吻,没有祝福,有的只是无尽黑暗!”
“那个女人酗酒,喝醉了就打我。可讽刺的是,那样一个女人,她却是个虔诚的教徒!每个礼拜日,她都会送我去教堂的唱诗班!社区神甫夸赞我是天使,分给我奶酪和酒,那是我唯一快乐的时光。”
“1999年,你闯入碧园路别墅时看到的所有道具,我都曾经用过!不是使用者,而是被使用的那个人!因为我始终无法像个男人那样成年,他们一次次强行塞入软膏,你明白这是什么感受吗?!”
颜广德嘴角剧烈抽搐,用颤抖双手试图拥抱靳言,但是他的少年却在他怀中剧烈挣扎,如同一只在黑暗中亮出尖利白牙的堕天使。血光层层叠叠地影在少年体内,将少年从洁白染成乌黑。最后那双蓝色眼睛里的光芒也彻底灰暗下去。过于激烈的情感,显然令少年刚刚复生不久的机能体无法承受。
他的少年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空洞蓝色眼珠像是失去了太阳光辉后寂灭的天空。
在颜广德蹲下.身靠近他的时候,靳言突然安静了片刻。
“颜,我骗了你!从头到尾,我一直都知道,我和你们是不一样的。”
颜广德长而久地沉默。他不知道说什么,也说不出来话。他只想抱着这个人,用他的毕生所有去弥补当年肆意妄为时闯下的弥天大祸。
“……不要再救我好不好?”
最后他抱着靳言缓步向卧室走去的时候,靳言声音轻的近乎耳语。但他知道颜广德都听得见,静默片刻,轻声祈求又转为漠然宣告。
“你救我一次,我就自杀一次。直到彻底死亡!”
往床边走的脚步顿了一下。
颜广德极力控制自己的身体,才没能当场失态。他低下头深深地凝视靳言。
靳言眼眸微阖,长而翘的秾金色睫毛如蝶翼般猛烈颤抖,唇瓣苍白,原本好不容易恢复的血色这几天也日渐消失。
“J,究竟要怎么做,你才肯相信我爱你?”
靳言沉默。
颜广德闭了闭眼,又沉声道:“怎么做,才能让你肯活下来?”
“我活不下来。”
靳言睁开眼,眼神空茫地投向天花板。那一瞬间,颜广德抱在怀里的靳言,与3050年营养舱内的十三号神奇的重合了。
“颜,你知道的,我活不了。不是机能体问题,而是这里……”
靳言艰难地用颤抖不休的手指,指向自己胸口,苍白唇瓣轻吐。“这里是空的!你们给了我感情,我能体会到所有的喜怒哀乐,可是我这里只有一颗生理性的心脏!让我这样的残次品死去,是造物神对我最大的慈悲!”
“你不是残次品!你是完美神作!”
“……呵,是你这位造物神的杰作,对吗?”
“你,你什么都想起来了!”
颜广德声音沙哑的像是有刀锋划过,喉口间血肉糜烂,但是他不得不开口。
不开口,便是默认。
“J,你一直在骗我,你明明……什么都记得!”
“是!我一直都在骗你!”
颜广德将靳言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然后就听见这人轻声地对他附耳道,“可你不是也一直都在骗我吗?”
“我没有骗你!”
颜广德亲吻靳言光洁的额头,片刻后才道,“有些事,我也是到今天才知道。”
靳言不知信了没有,只是凉薄地笑了笑。
颜广德替他拉上被子的时候,靳言依然睁着眼。
那夜,无论他如何安慰,靳言始终不发一言。颜广德最后无计可施,凑到靳言面前久久地凝视他。大概是凑的太近,手臂不小心滑落到靳言睡袍内。
靳言突然间全身痉挛,刺耳地笑道,“怎么,还想强我吗?”
颜广德手指蜷曲。指尖触到的那片肌肤是温热的,可是,他浑身抖得像是一片风中枯叶。寒冬朔雪,狂风卷着他落入冰窟。
“……你就是这么想我的?”
“那天你不是已经做了?”靳言讽刺地笑。“怎么样,憋了那么久,很爽吧?”
颜广德鼻翼大张,最后他只能张开嘴大口喘气,银灰色瞳仁内一片灰漠。
什么都没有。
他像是又重新回到了2050年蝌蚪实验室被炸的那一天。大漠边陲,遍地残瓦碎砾。他站在沙漠中,头顶是一轮黑色的月亮,四处弥漫着仍未散尽的黑烟。
黑色的天,黑色的月,黑暗无光的生命。那时候他以为,他还有靳言和靳言的爱情。
可是现在,就连这最后一点光亮也彻底湮灭。前方无光,脚下无路,他和他终于还是再次走到了前世2001年的地狱边缘。
熟悉的咻咻鼻息再次朝他喷来。恶魔在黑暗中瞪着血红双眼,桀桀怪笑。颜广德想奋力推开这只恶魔,最后却恍然发现自己就是那头魔兽,蹲在黑暗里,用贪婪嗜血的目光注视掌下猎物。而他的少年,脆弱如同一只随时都会断掉的玩偶娃娃。
他的爱,只会令靳言感到痛楚。
他的私欲,迫使他当年不顾一切疯狂地研制出了基因体。有了一号,便有十三号。他在所有基因体内输入的基因密码,令他们毕生的生命中永远只有他颜广德一个人。
是他的私欲,将靳言从出生就钉在耻辱柱上,无处可逃。
颜广德从未有过如此刻一般,感受到无力的绝望。前世的四十九年暗夜没能击垮他。重生后十二年间二十次失败的靳言复生计划没能击垮他。但是眼下此刻,他的少年就躺在他身边,他却忽然间从内到外一寸寸坍塌成尘灰。
血早就流干了。余下的灰烬中,尚且残留最后爱的余罪。
**
然而这却只是噩梦的开始。
接下来的一个月,对颜广德来说,是生命中最深的黑暗。命运撕开遮羞的幕布,露出狰狞獠牙。
靳言从那天开始,不再与他交谈。无论颜广德说什么,他都不再开口。不吃,也不洗浴,甚至连水都可以不喝。整日整日的躺在床上,连那首北欧小调也不再哼唱。
他看起来像是死了。
可是只要颜广德脚步一离开,靳言就会发疯地扑下床,用尽一切手段、用尽一切工具,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家里的机器人从一个增加到了十个。所有刀具钢叉,连同一根螺丝钉都藏匿起来。
但即便这样,也不能阻止靳言的自杀。
不止一次颜广德在浴室发现倒在血泊中的靳言。或者是割.腕,或者以头撞墙,甚至有一次他试图吊死自己……
颜广德终于精疲力竭,坐在床边,看向床上似乎随时都会断气的靳言。
“J,到底要怎么样,你才可以原谅我?”
靳言的眼神略微朝他这边偏了偏。
“永远都不会原谅。”
“是不是……”
颜广德想说,那是不是,我只能这样无力地接受来自于你的惩罚?但是这话说出去没有意义,无需问,他都能知道答案。
十二年前,靳言从酒店套房赤脚跑出去,穿着一件丝绸睡袍将雪狼的油门踩过阈值,义无反顾地自冀北城海滨百米高的吊桥冲下去。那一刻,颜广德明白,靳言是深深憎恨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