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衡不由望向叶卿,眸中怀疑之色甚浓,这人说是不会插手干扰他行事,那么,现在又算怎么回事儿。
他当初怎么就鬼迷心窍,信了这人一番唱念做打的说辞,竟还真以为,这人在乎他肚子里这块肉,却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官场上争权夺利,最不该仰赖的便是“信任”二字,他此番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叶卿怎不知温衡心中所想,可这事儿还真不是他漏的,他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让叶荣拖住温明的脚步,让自己接下来的行事更加便利。
或许还要再加上一件,明知事情有变,却执意不作为,等着变故发生!
毕竟,还有什么恩情,能比得上救命之恩?
见叶卿装死不说话,温衡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那本掀起轩然大波的宝贝账册,抬手就要往烛火上放。
叶卿及时扯住账本的另一角,神色莫名:“这是做什么?”
温衡手下使力,将账本从叶卿手里抽了出来,再度往火上放,淡淡说道:“这不正是你想看到的?”
这一回,叶卿直接将账本夺到手里:“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自认为过目不忘,是打算等这阵风波过去,再把账本原原本本默写下来?”
温衡盯着跃动的烛火,眸光闪烁。
叶卿恨恨说道:“告诉你,想都别想,这东西全部默写出来,得耗费多少心力?你是打算为了这个账本,心力衰竭,吐血而亡?再带着我老叶家的血脉一起走?”
温衡缓缓抬头,冷笑道:“叶子衍,现在说这些,你不觉得可笑?”
叶卿将脸色一肃,只道:“我不觉得!这东西暂时放在我这儿,你给我睁大眼睛看着,这事儿到底是不是我干的!”说完,大步离开客房,转眼便消失在温衡的视线范围之内。
温衡心下有些纷乱,一时竟理不出头绪,可是无论如何,他眼下都只有一个选择。
客船靠岸,名叫温衡的人终究还是站了出来,他跟着那群人走的时候,背脊挺得笔直,仿佛这一去,并不是羊入虎口,只是去做客一样。
一手举火把,一手持刀的汉子们带着温衡,穿过密林远去以后,客船才重新起航,但是经此一事,乘客们都被吓破了胆,将近半船人忙不迭地跑下船,沿着河岸往回走。
黑灯瞎火的,这群慌乱无比的人中间,夹杂了一个假装慌乱趁机下船的人,也就没有那么引人注意了。
跟着这伙人走了没多久,温衡就把其中的蹊跷想明白了。
这些绿林打扮的汉子,行走间齐整有素,令行禁止,虽然刻意地隐藏身份,温衡还是能认出,他们定然出身军营,这地界的军营,可不就是江南总兵卫闵辖下的抗倭军。
这卫闵江南人士,自小长在海边,熟识水性,当年北疆之乱时,曾跟着叶卿立下战功,后来调回江南任职总兵,东海沿岸常有小股倭寇作乱,这些年来率领抗倭军抗击倭寇,保得一方安宁,也是居功至伟。
这些倭寇只算得散兵游勇,和北疆的夷狄之乱相比,却是不够看了。
虽则如此,这卫闵可是不折不扣的镇北将军党羽,据说叶卿当年在战场上救过他的命,对叶卿堪称死忠,或许正是因为这点,叶卿才会把他放到江南地界领兵。
联想到盐款账本之上,卫闵手里拿到的贪污款几乎占了一大半,温衡下意识地闭了闭眼,他何尝不知道,这些款项被拨到了何处。
可是,各为其主,如之奈何,况且贪墨就是贪墨!
温衡身为户部尚书,自然清楚,朝廷国库虽并不空虚,可各处的款项一拨,也就堪堪收支平衡,给各处军营拨的款,只够勉强维持日常,再发生点儿战乱,便入不敷出了。
军营贪墨税款的事情,便是不看账本,他心里也门儿清,营里的粮饷和武器装备,汉子们战场上负了伤、退伍后安置、因投身军营无暇顾家而为家里留些心意,处处都需要使银子,朝廷拨的银子根本不够用,那么,这些银子只能从税款里抽,再加上为了抽成而上下打点的费用,又是一大笔。
可朝廷也是没有办法,国库的各项支出都有定例,收入再多,拨给军营的也就这么点儿,如此恶性循环,税款贪污之事才越发严重。
从前,这些事情都是心照不宣的,双方维持着这种岌岌可危的平衡,可现如今,在对付叶卿的关键时刻,这江南盐款便是最好的入口。
现在,温衡心里已经相信,叶卿确实信守承诺,没有插手这件事情,他如果插手了,哪里轮得上卫闵动手,卫闵恐怕是迟迟得不到叶卿的指示,这才急得出此下策。
想到叶卿离开前那少见的神色,温衡心里越发混乱,也因此忽略了小腹似有若无的隐痛。
这一局,他又该怎么破?
距离军营尚有两日路程,一行人走了近一个时辰后,便在一处山坳暂时扎营休整。
温衡坐在篝火边,看着对面的刀疤脸汉子,问他:“你们这么做,就不怕上头追究下来?”
汉子嗤笑一声:“老子可不懂什么上头不上头的破事儿,老子只知道遵令办事。”
“遵令?遵谁的令?”温衡顺着他的话茬儿说下去,“你们这伙人看起来,不像是一般的贼子。”
汉子眸光一闪,暗道这读书人心眼儿忒多,一不小心就漏了马脚,于是有些恼羞成怒:“死到临头,还要耍弄嘴皮子。”说完便十分警惕地离开了这处篝火,到旁边和弟兄们混到一处。
温衡无奈地摇摇头,心下颇觉好笑,这人早已露了身份却不自知,还自以为隐藏的很好呢!
折腾了一宿,众人也都累了,纷纷就地打盹儿,只留下几个汉子在边缘溜达着巡逻。
柴火烧尽,篝火渐渐熄灭,几丝烟雾袅袅上升,转眼淡化无痕。
温衡表面上好似在打瞌睡,实则半分睡意也没有,这种时候,他怎么可能睡得着。
整夜都没有发生异常,汉子们稍稍放松了些,巡逻的人虽然一圈一圈地走着,眼眸已经半闭。
这个时候,一旁黑黢黢的崖壁上,有人顺着绳子,缓缓落下,一时竟无人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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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世界二
温衡强忍着小腹的不适, 扶着几乎昏迷的叶卿走进密林深处的一个山洞里。
两人狼狈得不行,双方衣服上都沾满了血迹,血是从叶卿身体里流出来的, 胳膊上、腿上有不少伤口, 胸膛上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尤为严重。
由于失血过多, 叶卿勉力带着温衡突出重围以后,整个人就支撑不住了,若非有温衡搀扶着, 肯定当场萎靡在地。
因为有叶卿挡在前头, 温衡身上倒是完好无损, 可是小腹处隐隐的抽痛却越来越严重。
这种时候,温衡没有心思去顾虑这个,他将叶卿安置在山洞里, 神色复杂地看着已经昏迷的人。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人会单枪匹马把他从那伙人手里抢出来, 甚至为了保护他,才被那领头的汉子一刀划过胸膛,这道深可见骨、血流不止的伤痕, 本应出现在他身上。
从衣衫上撕了几块布条,简单替叶卿包扎过后, 温衡按了按隐痛不止的小腹, 最后看了一眼昏迷的人,毅然决然,转头走出山洞。
回来的时候, 双掌捧着不少刚刚采下,还沾着露珠的草药,此时,天色刚明。
随手捡了块石头,将止血的草药混合捣碎,脱下叶卿的上衣,那本账本从衣衫里落了下来,温衡看着此番遭遇的起因,只觉复杂难言。
收拢心思,轻轻将草药涂抹在伤口上,剧烈的刺痛使昏迷的人眉头紧皱,嘴里溢出几声吃痛的闷哼,然而直到上完药,人还是昏迷着,没有半点醒转的迹象。
温衡替叶卿探过脉,只要止住血,人便死不了,可是失血过多,不知何时才能醒来。
马不停蹄地做完这些,他整个人仿佛脱了力般背靠洞壁,慢慢滑坐下来,整张脸十分苍白,双唇没有一丝血色,额上细细密密的全是冷汗。
坐下来的温衡双掌紧紧捂在小腹上,先前的隐痛此时愈发明显,他指尖微颤,给自己号过脉,果然是动了胎气。
此时此刻,温衡浑身提不起半分力气,他竭力忽略小腹的疼痛,靠在洞壁上闭目养神,至于这孩子还能不能留住……听天由命吧,他之所以出手救叶卿,是因为这人先救了他,而且,自己先前还误会了这人,可让他再去寻保胎的草药服下,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他只答应叶卿不折腾自己的身体并生下孩子,可没有说,会亲手保下这个不被期待的孩子……
温衡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过来的时候,小腹疼痛依旧,却没有落胎的迹象,转头往叶卿的方向望去,人也还是昏迷着。
他撑着洞壁,缓缓站起身来,单手捂着小腹,微带踉跄地走到洞口抬头望天,日头高悬中天,正是正午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