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从们无需他吩咐,便将四名宫人全部拿下,押到一旁,逼迫他们跪下。
方才出声的那宦官被按在地上,他其实很怕,声音都是颤抖的,还是说道:“太后又令,不许任何人探视皇孙,陛下、陛下是要忤逆太后么?”
少年的脸登时阴了下来,侍从狠狠踹了那宦官几脚,撤下腰间的荷包,塞入他的口中,使他发不出声来。
刘藻记得,这名宦官名叫胡敖,平日里话最少,不想他还有这等勇气。
少年已走到刘藻的身前,乜视她道:“你就是刘藻,那个被养在宫外的太子遗孤?”
他看上去比刘藻大上几岁,个头也高,眼神中满是轻视。
刘藻记得在家中时婢女曾说起过,新皇帝名刘贺,与她一样是武帝之孙,即位前是昌邑王。她回答道:“是。”
刘贺冷笑了两声,走到正中的那张榻上坐下。刘藻转过身,面对着他,她在想皇帝闯到她这里来,是要做什么?不知道为何,皇帝虽是气势汹汹地来,大显威势,刘藻却不怎么怕她。
刘贺坐在榻上,打量了刘藻好几眼,突然语出惊人:“朕若是太后,恐怕也会立你为帝,你看看你,外无母族为援,内无朝臣相助,偏偏还是卫太子之女,最正统的嫡系血脉,立你谁都不好说什么。你这样的人,真是天生就适合做个傀儡皇帝,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
这一番话无异于惊雷,解开了刘藻连日来的疑惑,她终于明白太后为何会接她入宫了。
刘贺得意洋洋地望着她,想见她失态。刘藻什么都没说,也未因刘贺羞辱轻视的话语而气愤。刘贺看了一会儿,就觉无趣,哼了一声,道:“先帝驾崩时,没有后嗣,无继任之君。朝中分成两派,太后与她的父亲梁集一派,大将军孙次卿一派。他们各怀心思,皆想趁此掌控朝局,一手遮天。太后欲扶持刘建为嗣,大将军则要立朕为新君。刘建与你我一样,也是武帝之孙。”
刘藻还是没说话,她默默地记下刘贺口中透露出来的事,这些事,她先前从未听闻。又努力地把他提到的人都记在心中。
太后、太后的父亲梁集、大将军孙次卿,还有与她同一个祖父的刘建。
刘藻敏锐地发觉,皇帝没有提到百官之首的丞相。朝中无君,两派朝臣为将看中的宗室扶上帝位,相互争斗。身为丞相的谢漪,竟能置身事外么?
刘贺还在喋喋不休:“最后自然是大将军胜了,朝廷派遣使者将朕迎入京中,奉朕为新天子。太后与梁集落败,夹着尾巴不敢出声,可怜刘建白高兴了一场。”
他说到此处,冷冷地睨了刘藻一眼,仿佛是说,你也是白高兴一场。
刘藻总算开了口,她没在意皇帝的态度,而是问道:“既然帝位已定,为何又接我入宫?”
“因为谢漪。”刘贺愤愤不平道,“这逆臣加入了太后的阵营,太后有了强援,想要翻身,自然就要将朕撵下皇位。”
原来是这样。刘藻又有疑惑,先帝驾崩至今,仅二月有余,这短短二月中,谢漪为何会改变立场?难道是太后许给了她足够的好处?
刘藻暗自摇了摇头,她见过谢相,虽说的话不多,相处也不久,但她已有直觉,谢相并非能轻易拉拢之人,何况倘若太后手中真有能打动谢相的筹码,怎会一开始不拿出来,要到昌邑王入京,登基成了皇帝,再拿出来。
要知晓,废黜皇帝另立他人可比一开始的扶立新君要难得多。
刘藻一面想,一面也未忘记刘贺,留意着他的动静。
刘贺气愤了一阵,也平静下来了,又显出兴致勃勃的模样来,问道:“你可知朕为何要让你知晓这些?”
几句话下来,他已知刘藻沉闷的性子,也不指望她回答,继续说了下去:“因为你知或不知,与大局并无影响。大汉的皇帝谁来当,不是你能决定,也非朕能决定。是那帮成日将忠君爱国挂在口上的大臣决定的。他们要谋夺好处,要扶持与自己亲近的宗室称帝,最好还能将新皇帝变成傀儡,任人摆布。说到底,都是些狡猾的奸臣。”
他眼中满是阴鸷:“先前太后与大将军争也就罢了,毕竟那时先帝骤崩,朝中无措,总要一个新皇帝,也不必过于苛责太后。”
他说不必过于苛责太后时,面上划过一丝嘲讽。
“然而眼下,皇位已定,朝中局势也平稳下来,本该百官齐心,辅佐朕治理天下。谢漪却为一己之私,身为臣下,而谋废立之事。”
“她,是最大的奸臣!”
刘贺起先还能维持语气平缓,说到谢漪,再抑制不住心中的愤怒,他显然恨透了谢漪。
刘藻忍不住笑了一下。
第5章 傀儡
陛下虽比她年长,但他喜则笑,怨则怒的性情,真是犹如一个稚子般直接。
刘贺却被她这一笑惹怒,眼中冒着怒火,恶狠狠道:“你笑什么?你以为有谢漪助你,便能成就大事?笑话!”
他挥动宽大的袍袖,盯着刘藻,一字一顿道:“除非,你那舅公长平侯卫青尚在世,否则,谁都无法将你扶上皇位!太后不行,谢漪也不行!”
刘藻被他突如其来的恼怒惊了一下,下意识地后退了小步。
刘贺见此,满意地笑了笑。刘藻却留意到,他方才发怒时,殿中侍立的侍从神色倏然紧张。这很奇怪,皇帝这般任性恣意,欢畅大笑与勃然大怒应当俱是常有之事,侍奉他的侍从不至于因他一怒便这般紧张。
刘贺长吁了口气,站起身来,靠近刘藻。刘藻有了防备,这回没有后退。皇帝比她高,也比她壮,逼近到她身前,颇有压迫感。
刘藻抬头看他,她的余光扫到那些侍从,他们露出更为紧张的神色,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来。就像她来到此处的第二日,想要出那扇院门,一名内宦跪在她身前阻拦,另三名宫人在不远处盯着,倘若她执意要出门,便会立即扑上来劝阻。
刘藻明白过来,她与皇帝而言,便是那扇院门。皇帝不靠近她,任由他如何大发雷霆,都不会有人规劝,但他一旦要朝她下手,他的侍从们便不会坐视。
刘藻本就不怕皇帝,看透后,便有些物伤其类。皇帝与她一样都是傀儡,只不过她的牢笼是这小小宫苑,而皇帝的要大一些,能在两宫间走动。
刘贺犹自不知,依旧耀武扬威,挑着眼角轻蔑地斜视刘藻,道:“不过他们将你弄进宫来,倒是提醒了朕,要将你除掉。吕后称帝,立下规矩,汉家公主同样可得天下,女子也能入宦途为官。你是卫太子之女,卫太子大逆不道,可恨武帝心软,竟未废了他。这样一来,礼法上,你便是武帝的嫡系血脉,先帝都比不过你。不过不要紧,死人是掀不起风浪的,朕将你杀了,就什么麻烦都没有了!”
刘藻不赞同,她忍了忍,仍是开了口:“也未必。卫太子就早早地不在人世,但他驾薨后,因他而来的风浪非但不曾平息,反倒愈演愈烈。”
武帝族诛了陷害太子的大臣,为太子建了思子宫,将太子遗孤养在掖庭,录入宗谱。这些都是卫太子过世后发生的事。就是她,也因是卫太子遗孤,方会被丢弃在宫外漠视多年,也正因卫太子是她生父,她方会在此时被接入宫来当做太后与大臣争权夺利的筹码。
人死并非就是终结。
“你懂什么?有那些风浪是因武帝,与卫太子有何关系?”刘贺嘲讽道,“就是眼下,兴风作浪的也是活人,死人不过是一个名目罢了。”
刘藻想了想,这回未再反驳,她觉得皇帝说得也有些道理。
她未再开口,好似被说服了。刘贺笑了笑,眯着眼睛打量她,她话很少,身形也瘦,看上去稚嫩而柔弱,真像一只方出世的乳羊,落入长乐宫这狼窝中来了。
真可惜。
刘贺又上前了一步,直逼到刘藻眼前。刘藻看着他,她的目光很平静,既非惧怕也非愤恨,更无甚困惑,只是甚为平静地回视他。
还颇有骨气。刘贺心中更觉惋惜。他凑到刘藻耳边,声音压低下来,犹如嘶嘶的毒蛇:“你本可在宫外安然一生,偏偏被太后接入宫来。朕会亲手杀了你,将你身上的肉一刀一刀割下来,使你受尽痛楚而亡,而后你的尸首便丢去上林喂野兽,让你尸骨无存。卫太子之灵倘能知晓,想必永世不得安息。”
他说得很轻,唯有刘藻听见了。刘藻转头,刘贺阴郁的眼眸就在近前,他露出一个恶毒的笑意,而后退开两步。
侍从心惊肉跳地上前,劝道:“陛下,时候不早,回未央宫去吧。”
刘贺“哼”了一声,也未动怒,抬手按在悬在他腰间的玉具剑上,大步走了出去。
殿中众多侍从如流水般退去。
院门砰的一声重重关上。
清晨稍有些阴冷,微风吹入室,刘藻打了个寒颤,她忽然觉得,皇帝此来,为的便是与她说最后那段话。倘若太后与丞相落败,她必会沦落到那般境地,连具全尸都留不下来。
四名宫人重获了自由,相互扶持,站起身来,胡敖扯出口中的荷包,来不及揉一揉酸涩的两腮,便惊恐地望着刘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