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漪发号过施令,目光环视四下,似是欲寻一处歇坐。刘藻见此,忙将身子往左侧挪了挪,她所坐之榻甚为宽敞,可容二人同坐。
谢漪见此,倒是笑了一下,道:“多谢皇孙。”
也不推辞,到她身旁,跽坐下来。
刘藻又闻到入宫那夜,坐在轺车上所闻到的香气了。她有些不自在,稍稍挺立了坐姿。谢相就坐在她身边,目光沉静地平视前方。
庭中肃立了宫卫,还有数名面容刻板严肃的宦官进进出出。这是在查什么。刘藻想到谢相方才自她手中端走的羽觞,想了想,还是问道:“可是蜜水有不妥?”
“水中下了毒。”谢相答,“我若来迟一步,皇孙此时,怕是不在人世。”
刘藻这才后怕,脸上有些苍白。
谢漪笑了笑,没再言语。
她坐在此处,十分自得,淡然地等着那群宦官与宫卫将事情查得水落石出。刘藻则不然,她平日里都是一个人,一个人思索难题,一个人观察身旁的事物。
此时谢漪就坐在身旁,她不知为何,不敢如往日那般,专注地思索,她总觉,谢相兴许一眼就能看透她所思所想。
刘藻觉得不安,但她很快就想到法子,使自己镇定下来,她学着谢漪的模样,也坐得端正,目视前方,耐心等待宫人禀报。
但不一会儿,她的思绪便不听使唤地飘散开了。
此事为何是谢相亲自前来?
她在此坐了多时,外头便无事需她去处置?
她带来的宫卫是太后的人,还是她自己的人?
是谁在她的蜜水中下毒?又是如何下的毒?太后知否?
一个一个疑问不住地涌上刘藻的心头,她忍不住去思索,但谢漪在,她又无法专注地去思索,总会不由自主地分神到谢漪身上。
宦官们忙进忙出,不时有眼生之人自院门入内,跪到谢相与皇孙跟前回禀。刘藻自他们的袍服稍加判断出哪一些是有官职在身,再自他们的神色判断出进展如何。
谢漪多数时候只听而已,有时会开口,问上一两句。
有些话语,刘藻能稍稍琢磨出些深意,有些则全然不知何意。但她有一习惯,不懂的皆会记下,慢慢地去弄明白。
有一名宦官退下,谢漪显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她今日所着应当是朝服,是一件深衣,衣长曳地,端庄华美,上绣暗纹,刘藻辨认了一下,似是鸾鸟,又有祥云。
她觉得沉默得够久了,开口问道:“可查明是何人所为?”
谢漪似是惊讶皇孙会突然开口,毕竟皇孙平日是一寡言之人。刘藻显得有些不自在,解释了一句:“内臣们进出有序,并不慌张,我以为丞相已是成竹在胸,故而问一句。”
谢漪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笑着道:“皇孙能在陛下驾前沉稳有度,面对中黄门强横而能救下宫人,何以在我面前,如此惴惴忐忑?”
刘藻神色一暗,问道:“我在这宫苑中所行之事,谢相皆知?”
“皇孙在宫中,许多双眼睛看着,要知皇孙言行,并不难。”
刘藻的心,沉了下去,但她很快镇定下来,她除面对中黄门时,稍有主见了些,其余时候并无什么惊人之举。而与中黄门所言之语,她本就没想过能捂在这间宫室中。
“太后是否也知?”刘藻问道。
她多少有些惴惴,而她这年岁的小少年,再是沉稳,又哪里是谢漪这般在朝堂中习惯了尔虞我诈的老狐狸的对手。
谢漪一眼就看出她心中的不安,那双如能贯穿人心的眼眸,却意外地柔和下来,微笑道:“皇孙若再展露聪慧,只怕太后便要后悔扶立你为皇帝。”
刘藻听出来了,这是谢相在提点她,要她藏拙。她点了点头,却很快抛出另一个疑问:“太后会后悔?谢相呢?可也后悔?”
照皇帝那日所言,大臣们相争,要拥立与自己亲近的宗室为新君,以此来谋夺好处,最好还能立一名傀儡皇帝,大臣好以拥立之功,独揽大权,将皇帝与天下一并拽在手中。
她是太后与谢相一同寻来的人选,她若不甘为傀儡,便不好掌控,太后会后悔,谢相可也后悔?
谢漪避而不答,而是说起刘藻最初问起之事:“何人下毒,自是一目了然。眼下要做的,是查出如何下毒,长乐宫有多少内应,如何将他们一一拔除。”
刘藻闻言,第一反应便是,下毒的是皇帝,但转瞬,她便反应过来,皇帝入京不久,并无大权,做不了往长乐宫安插内应之事,行此事的,当是扶持皇帝登基的大将军孙次卿。
小皇孙的脑子十分灵活,转动极快。
谢漪见她明白,不再发问,便重新将目光转到庭前往来的宦官身上。
刘藻这才反应过来,她还未回答她是否后悔。
她们方才那一场有来有往的言语,是她先开口的,然而节奏却全掌控在谢相手中,她能知道的,全是谢相愿意让她知晓的。
边上已候了几名宦官,见谢漪与皇孙不再交谈,方相继上前,跪于二人身前,将查出之事禀来。谢漪听得很仔细,待他们禀完,又令他们再去查。
这是一件大事,一日两日必是查不清的,今日不过起了个头。谢漪举目望日,估摸了时辰,似是欲离去。
刘藻见此,想起那个使她百思不得其解的疑团。
谢漪已在整理衣袖,欲起身而去。
刘藻斟酌片刻,问道:“为何谢相不在两个月前万事皆有可能时,与太后一同扶持刘建,而要在陛下即位,大势已定后,逆势而行,再起风浪,谋废立之事?”
谢漪整理衣袖的动作顿了一下。
刘藻的心也跟着顿了一下。
谢漪站起身来,道:“我去岁方拜相,皆依仗先帝信赖,先帝驾崩,我相位未稳,不易大动干戈。”
刘藻眨了下眼睛,明白了,谢相相位不稳,与其卷入争端,不如置身事外来得稳妥。但她又觉不对,二月前她地位不稳,二月后竟就稳妥下来了?
谢漪又道:“但也非完全无一争之力。”
刘藻精神一震,侧耳聆听。
“那时我置身事外,是因……”
刘藻听得愈发专注,谢漪对上她认真的双眸,忽然意识到这其实还是个孩子。她笑着摇了摇头,不再说下去,而是转开了话头道:“皇孙且安心在此,不必过于忧思。过不了多少日子,便可离开这处宫苑了。”
第8章 怨愤
刘藻是聪明孩子。谢漪只言,过不了多久,便可离开此处。刘藻却懂了她语中深意。
谢相与太后就要朝天子下手了!
倘若事成,她就要登基,新君岂可居陋室,自然要迁往更大的宫苑。若事不成,她则会成逆党,到时性命不保,此处自也居不得了。
刘藻的神色变了一下,却看不出是喜是忧。
谢漪见她听懂了,竟又不急着离去,身子侧了过来,正对着她,问了一句:“皇孙可愿承先皇之嗣?”
庭中立满宫卫,谢漪随口道来,并未避着人。
刘藻未曾想到谢漪竟会问她,她怔了一下,道:“我、我不知。”
谢相平静的目光微微闪动,然而很快又复平静。便犹如一潭静水,落入一片枯叶,泛起涟漪,微微一荡。但枯叶太小了,水中能起的风波,也仅仅是微微一荡而已,很快又是一潭静水。
刘藻却有满腹言语,她入宫十一日,重重疑点,无处求证,她有许多话要说。
“我住在外祖母家,外祖母待我很好,我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入宫。”她的语气中并无怨怼,似是对皇室与朝臣刻意忽略她,毫不在意。
“丞相接我入宫,称是太后想念,然而我入宫十一日,未尝见太后一面。我对入宫为何,无半点头绪,却遇上陛下登门,为我解惑。”她说到陛下时,也未显露不满,仿佛皇帝登门确实只是为她解惑,而非耀武扬威、威吓嘲讽。
“那时我才知,原来太后召我,丞相接我,是因这场争斗,我能派上用场。”她也是听了皇帝的话,才想明白,她一失势的先太子遗孤,何以劳动丞相亲去接她。丞相加入太后阵营,需取信太后,她亲将皇孙送入长乐宫,送到太后手中,自是向朝中昭示,她与太后连成一线。
刘藻入宫后第一回 说这样长的话,她想起自己好端端地在家中,过着无权无势,却安乐无忧的日子,却被无故卷入争斗中,进了宫,又被幽于此地,无人过问。
她再是稳重,也不由起了怒意,望向谢漪,反问道:“我纵然登基,也不过一任人摆布的傀儡,谢相何必问我是否愿承先皇之嗣。”
她说完,庭中登时一静。宫卫依旧威武肃立,一名疾奔而来的宦官急急止住了步子,似是没料到自己这般倒霉,听了一耳朵秘事,恨不能立即逃走才好。
谢漪却是泰然自若,看了看刘藻,朝她走了一步。刘藻跪坐在榻上,需抬头与她对视,她走近,刘藻将头又仰了仰。
“随口一问罢了。”谢漪稍稍弯身,抬手搭在刘藻肩上。她身上的香气也随之而近,刘藻屏住呼吸,眼睛望着谢漪,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欲后退。谢漪勾了勾唇,眼角微微地翘起,“皇孙若是心中不平,也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