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面说一面显出镇定的模样,目光极为清澈地望着谢漪。
谢漪终于有了反应,她笑了笑,道:“多谢陛下关怀。”
刘藻心有余悸,格外留意谢漪的容色,见她容色如常,这才当真放心。与她一同,往宣室去。
待丞相一退下,刘藻平静的面色就挂不住了,眼中稍稍浮现愁意。胡敖在旁,看得一清二楚,也与刘藻一般犯愁,只怕陛下哪一日忍耐不住,与谢相摊开了说,到时怕要不好。他为近侍,少不得也要受些波折。
刘藻哪知胡敖的心思,她在想何时方能毫无顾忌,毫无遮掩地与谢相亲近。眼下这般,太过难熬。
接下去数日,谢漪都未入宫。刘藻心慌不已,反复回想与谢相相处之时,是否情绪外泄,使谢相发觉了什么。
她心中不安,又不敢召见谢漪,恐太过关切惊慌,让原本没什么,倒成了有什么。于是她便召见几名大臣,拐弯抹角地询问谢相在做什么。
但她也不敢问得太多。朝中大臣,个个精明,她问得多了,怕是要使大臣生出疑虑,以为她在探听丞相行踪。
花了好大力气,得知丞相无异状,她仍是不安。谢相纵使察觉了什么,也不会将心思摆在脸上,使得人尽皆知。
胡敖看着不忍,试探谏了一句:“谢相不来,当是无事。有事要禀之时,谢相自然来了。”
刘藻关心则乱,闻言心下一松,谢相来寻她,确实皆是有事要禀。
再见谢漪,是在七日后的正旦。
刘藻五更起,焚香沐浴,更换衮冕,出殿门。京中秩六百石以上大臣,与诸侯使臣,皆在殿外恭候。
天还未亮,望过去,人山人海,乌压压一片,远处便只余一团影子,而看不清人形。刘藻忍住紧张,透过冕旒,朝前方看了一眼,便见谢漪众臣之前,秉笏而立,见她望过来,谢漪还微微弯了弯唇。
果然是她想多了。刘藻松了口气。
正旦祭祀,先祭天地,再祭先王。刘藻率群臣在长安城中绕了一大圈,往北宫祭拜天地,再往高祖庙,祭拜高祖。
祭祀乃大事,但凡有一步差错,都会使得人心惶恐。礼官跟在近旁,一言一行皆有指示。刘藻郑重其事,连跪拜都格外庄重。
高祖有庙,名为高祖庙,也称高庙。除高祖外,文帝也有庙,就叫太宗庙。每逢祭祀,高庙必祭,太宗庙时祭时不祭,昌邑王遭废黜的一条罪状,便是不拜高庙。
刘藻率群臣入高庙,上祭坛。祭坛是圆的,上摆好了祭品,大臣们立于祭坛下,皇帝一人独上祭坛。
拜过了高祖,今日祭祀便告终结。刘藻稍稍有些走神,她走一日路,只喝了口水,肚子早饿了,身上本就沉重的衮冕更似小山一般压着她,喘口气都难,何况还有呼啸的北风。只是她身为帝王,肩负祭拜天地、先王重责,故而走神了一会儿,刘藻便又静心凝神,回忆礼官教她的步骤,力图一步都不出错。
太常立于阶下,高声唱喏。
一身着官袍的礼官捧着一托盘上前,托盘上是一束香。
刘藻站在香案前,听闻脚步声,侧过身,礼官将托盘送到皇帝身前,刘藻抬手,双手自托盘中取了香。
忽然,她心口一慌,礼官捧着托盘的右臂动了动,刘藻余光瞥见刀光。电光火石之间,她身子猛然后退,礼官已飞快抽刀,朝她刺来。刘藻那一闪,恰好闪过了刀尖,锋锐的刀刃只滑过衣袖,便闻“刺啦”一声,衣袖割破了。
刘藻顾不上后怕,转身就跑,高呼:“护驾。”
她一人在祭坛上,羽林都立在下头,与她靠得最近的是丞相。
大臣们万万没想到,高庙中竟有刺客,行刺皇帝,全部呆住了,反应最快的还是谢漪。
祭坛是圆的,刘藻欲从侧面跃下祭坛,然而那刺客与她极近,三两步追上来,拉住她的手臂。
刘藻被他揪住,逃脱不得。刺客举刀,刘藻还在挣扎,却是徒劳无功,刺客身上想是有些功夫,身法诡异,力气大得惊人。她两耳嗡嗡作响,心道此番危矣。
短刀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刺客面目狰狞,刘藻脱不开身,那刀落下,便是她的喉咙。千钧一发之际,她唯一的念头竟是,幸好她未挑破,幸好谢相不知她的心思。
倘若她说了,谢相不接纳,她甚至连努力的机会都没有。若是谢相接纳,让她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葬身刀下,她该多痛苦。
刘藻合上眼睛,利刃刺穿血肉的声音响起,使得人头皮发麻。可她却未觉得疼痛。刘藻忽然意识到什么,她立即睁眼,便见谢相不知何时到了她身旁。
她用手臂挡了刀。整个刀身没入臂中,谢漪整张脸都是白色的。
刘藻大惊,高声道:“谢相!”
刺客眼睛亮得似刀光一般,望着她笑了一下。他手下一用力,将刀硬生生地拔了出来。刘藻听到利器与骨头摩擦的声音,鲜血瞬间染透衣袖,她眼睛一下就红了。谢漪一声痛吟都未漏,只是脸色更加苍白,眉心紧紧蹙起,她寒声道:“生擒。”
羽林已追到身后,只在瞬息便可将刺客拿下,刺客见来不及再下一回手,侧身一闪,躲过羽林,下一刻,他将刀刺入自己胸口。
第45章
尖刀没入胸口,嘴角溢出鲜血。刺客倒地,眼睛还睁着。赶到的羽林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反应。
刘藻忙上前扶谢漪。手臂被刺穿,谢漪疼得发颤,眼前景物一片模糊。她依稀见刺客自尽,更是怒极,咬牙道:“查!”
那声音已是极为虚弱。
那几名羽林忙伏地称诺,飞快退下。太常、卫尉数名对此负责的大臣上前伏地而拜,瑟瑟发抖。
谢漪臂上血流不断,嘴唇白得毫无血色,刘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在不住地颤抖。刘藻闭了下眼,阴测测地望了眼刺客的死尸,转头见大臣们都还跪着,当即怒从心起,可她忍住了,刺客可以慢慢追查,谢相的伤亟待处置。
早有人飞奔而去,宣召医官。
刘藻担忧得心都在颤,与左右道:“速备一间静室。”
谢相重伤,必不耐奔波。
太常爬上前两步,头都不敢抬:“有的,陛下与君侯随臣来。”
谢漪浑身无力,手心手背一片冰凉。她是强忍着说了这样多的话。衣袖染得红岑岑的,鲜血顺着袖底往地上滴。刘藻扶着她,谢漪着实无力,便靠在她身上走。
静室自是愈近愈好。
不几步便到了。这是专为皇帝备下的静室,供以皇帝休憩所用。刘藻一颗心都在谢漪身上,她扶着谢漪在长榻上躺下,转头一看,那一路过来,道上全是谢漪的血。刘藻眼睛通红,跪在榻前,颤声道:“姑母,医官就到了,别怕。”
谢漪转头看她,眼中光芒涣散,却是对她笑了笑。
刘藻落下泪来,她知道,谢相不怕,她疼。刘藻转身至室外,对那一地大臣怒道:“医官为何还不来!”
太常与少府卿战战兢兢地上前,禀道:“早已去了,马不停蹄,还请陛下再等片刻。”
刘藻也知这一路来回,少说,也要两个时辰,可谢相等不得,血再流下去,就要流尽了,她勉强忍耐片刻,却依旧忍不下一肚子怒气与担忧,问道:“可有人通医术?”
百官四下环顾。
“有没有?!”刘藻吼道。
时人多懂点医术,尤其是武将,刀伤多少会看一些。故而通医术的,自是有的,可谁敢担这样大的风险?能到皇帝跟前的大臣,多是前程似锦,不是列侯,就是关内侯,何必出头,就不好,还要受牵连。
刘藻自然是看出来了。
谢相就在室内,疼得几乎昏过去,这帮人却还忧心担责,不肯出声。
刘藻猛然间心灰意冷,她想,谢相若有事,这个皇帝我不做了,眼前这些人,一个都别想活着。
这是孩子气的想法,不知转圜,不知变通,要最直接最酣畅淋漓最不计后果的报复。刘藻八岁时就不曾有过这种天真的心思。可眼下她的心凿凿,倘若谢漪有什么大碍,皇帝她不做了,这些大臣每一个都是从犯,都要给谢相偿命。
但她又知,这话说出来,便当真无人敢为谢相医治了。她忍下去了,见大臣们伏在地上,个个都恨不能钻入地下,她缓下语气,声音轻柔:“谢相朝廷柱石,可不能有恙。”她的目光落在梁集身上。
梁集分明低着头,却觉寒意自脚底直窜上来。
“来几位能治外伤的爱卿,为谢相止血,暂缓住情势。”她说着,又看向太卜。一贯巫医不分家,太卜、太祝那几人必通医术。
小皇帝的眼神有如实质,太卜几是被逼着站起身来。皇帝侧了侧身,让他入内,又令速取止血所需之物来。
这回太常迅速起身:“高庙中就有,臣就去取。”
刘藻的目光又在几名大臣身上掠过,全是谢党。谢漪是朝廷柱石,更是谢党柱石,谢相一旦倒下,谢党就散了,这些人的前程也就悬了。
“卿几人素受谢相恩惠,今至紧要关头,竟半点忙都帮不上?”刘藻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