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发现了,一旦她称谢相为姑母,再如何亲昵,她都会包容。果然,话一出口,便见谢相温婉的面容更柔和了一分。
小皇帝的亲近,全然不加掩饰。谢漪岂能毫无察觉?
想来陛下已发觉她暗中扶持了。这倒也不奇怪。除起初数月,她倨傲蛮横,以消太后怀疑,之后陛下试图插手朝政,她便一直暗中推动,有意纵容,使帝党势力一再扩大。
与之同时,她借大将军之手,往未央宫卫中安插了不少人,陛下也几度肃清近侍宫人,使得近身俱是忠心之辈。
已无人能轻易加害于她。
陛下既已看出来了,谢漪也不必再扮权臣,直言叮嘱道:“宫人还需再肃清一回。”
刘藻明白她的意思,太后在未央宫多年,得她提拔恩惠的宫人不知凡几。身边不干净,便难高枕无忧。
“朕欲自六郡采择良家子入宫,宫中老人可趁势放一批。”刘藻也有算计。
谢漪算了算,上回家人子入宫是在五年前,时隔良久,陛下要采择良家子入宫,称不上生硬。她颔首道:“好。”
待宫中再洗一遍,她与陛下便可光明正大地联一回手,将太后彻底挫败。
刘藻很喜欢眼下这般与谢相平和地相处。谢相本来就好,心平气和地说话时,更是好得无人可及。
虽一直都说的朝政,刘藻却分毫不觉厌烦无趣,只想与谢相再多说几句。她的脑海中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很快就显出沮丧的模样,向谢漪抱怨大臣们不听话。
她抱怨的也不是全部大臣,而是帝党中的一些肱骨。既是肱骨,多是老臣,位高权重,虽支持她,也少不得有些自己的心思,听起诏令来,未必肯用全力。
谢漪也不嫌麻烦,更不因陛下稚嫩,看清敷衍,而是专心听她说完,方与她细细分析:“这便是陛下用人之明了。”正如那句话所言,但凡是人,总有私心。如何利用私心,也是皇帝的本事。
谢漪与她举了几例用人之事的前鉴,刘藻悟性高,举一反三不在话下,不一会儿便大有所得,感叹道:“倘若姑母能住在宫中,让朕时时请教便好了。”
谢漪只当这是孩子话,一笑而已,并不答她。
刘藻见她不答,也不沮丧,站起身来,牵着谢漪往偏殿去。
谢漪不知她又起了什么心思,跟在她身旁,由她牵着走。
一入偏殿,便见正中那尊珊瑚树。珊瑚光华璀璨,殿中一室生辉。谢漪惊讶,至珊瑚前,看了看,问道:“陛下何来此物?”
太后得珊瑚,摆在长信殿中,许多大臣曾亲见,这尊珊瑚树又如何来了宣室殿?只是她是当真喜爱此物,望向珊瑚,眼中不免流露赞叹。
刘藻留意着她的神色,笑得眉眼弯弯的,带着少许得意劲,直至谢漪转头望来,方忙收敛笑意,显出沉稳的模样,一板一眼道:“姑母喜爱之物,岂能落入旁人之手。”
倒使得谢漪无言以对。
谢漪一走,刘藻令胡敖亲将珊瑚护送去椒房殿摆上。一想到来日谢相入主椒房,见此物,想起今日事,必会觉得亲切,刘藻便又多了几分期待。
只是她知谢相只将她看做一晚辈疼爱,故而她还需忍耐。
忍到她掌握大权,忍到谢相无法与她抗衡,忍到这宫中、朝廷,皆由她做主。到时她会将人困在宫中,对她关怀备至,对她体贴入微,珊瑚再好,也只一摆设,谢相欢喜,再珍稀的宝物,她都会捧到谢相面前。
天长地久,她总会对她生出情意。
初生之犊不畏虎。刘藻初动情肠,不知天高地厚,想着她有一颗真心,总能换得谢相那颗真心。她们总能有相爱的那日。
便如眼下,光是想到情意二字,刘藻的一颗心便跳动不已,既是羞涩,又存了一往无前的勇气。
她听谢漪的话,隔日便着手颁赐朝臣,多有嘉奖,待使老臣满意,又派人去寻那掖庭令来。
她对幼年事知之甚少,外祖母与她说的,也不多详尽,只知是掖庭令将她身世上禀武帝,武帝方派人核查,而后将她录入宗谱,正了她宗室之名。
掖庭令年迈致仕,归故里养老去了。刘藻便遣使往故里一行,必要将人请入宫来。
朝中关于立庙一事,还未争执出一个结果来。谢漪约束了门下,未曾掺和进来,刘藻未表态,帝党琢磨着陛下的心意,隐约有为卫皇后与太子平反之声。
刘藻特召见了一回舂陵侯,问过方知,那奏本竟是舂陵侯自己的意思。他是宗室,又是皇帝长辈,且还在长安,自以这一年来,朝堂稳定,也该为皇帝正一正名,也免得别有用心者借皇帝名分生是非。
舂陵侯当真一派长者关怀,殷殷道:“臣为的也是我汉室稳固。”
刘藻当真哭笑不得,也好言答应,又封舂陵侯次子为关内侯。
有这一出,大臣们自是以为陛下下了决心要为武帝立庙,而后澄清太子之冤,不料接下去宣室殿却没了动静。
小皇帝安安分分,每日读书习射,看一看奏疏,又或与伴读们蹴鞠为乐,竟再未提起过此事。
太后见此,自是高兴。立庙一事,也就压了下去。
至岁末,昌邑王又来哭穷。刘藻哭笑不得,也不知刘贺要这么多钱做什么。只是他既上本,刘藻也愿显示宽和大度,令再为他添五百汤沐邑。
增封汤沐邑的诏书甫一出京,掖庭令也来了长安。
他已是一垂垂老矣的老翁,着麻衣,戴冠,拄杖,行走需人扶持。他颤颤巍巍地入了宣室,刘藻忙起身相迎,都不必他弯身,便扶着他坐下。
为官之人,纵使年迈,心中仍绷着一根弦,不当说的话,是不会开口的。掖庭令望着刘藻,声音也是颤的:“多少年了,仆臣还能再见陛下。”
刘藻歉然道:“使阿翁深冬奔波,朕心不安。”
掖庭令摇头,颤声道:“陛下,是欲知,当年之事?”
刘藻颔首:“当年朕年幼,得卿相助,方有今日。”
掖庭令花白的胡子抖了抖,显然是觉不敢当此大功,可又因年迈,神情变得迟缓,动作也不灵便了,过了许久,方缓慢道:“臣力微薄,哪里能将皇孙之事,上达天听,武帝能知陛下降生,是因常侍将武帝引来了掖庭,臣方得叩阍,面禀大事。”
常侍是中朝官,乃是武帝近臣。刘藻心道,这位常侍与朕有恩,朕当厚谢。
她温和道:“是哪一位常侍?”
掖庭令答:“谢常侍。”刘藻听到一个谢字,心跳骤然加快,果然,接下去,掖庭令缓慢道:“谢常侍,今已贵为相国。”
刘藻知谢漪帮过她,却未料到,她帮了她这样多。她深吸了口气,按捺下激动,又问:“是谢卿帮了朕?”
掖庭令闻言,并未立即答话,反倒有些惊讶,浑浊苍老的眼眸中显出意外来:“陛下竟不知吗?谢相所为,又哪只这一件?当年陛下得以降生,未受小人暗害,也是谢相之功。”
刘藻将手握成拳,极力稳住语气,沉声道:“请阿翁细言之。”
幸而掖庭令虽年高,身体却很健朗,一路奔波,至宫中,还能有精力,说上一大篇话。他一面回忆,一面道:“陈年旧事,如奔逝之水,不可追忆。丞相行事缜密,在当年,便未泄露,至今将近十六载,除了老臣,怕是再无人知晓。”
第42章
那段时日,真是灰暗。长安中无敢高声语者,未央宫内无一处笑颜。章台好似被血洗过一回,过去数月,腥气不散。
偌大的太子宫,数千宾客,全部罹难。妃嫔皇孙,无一存活。
太子党羽,凋零殆尽。卫氏亲族,也卷入大半。
不知是皇后以死明志,打动了武帝,还是太子自缢惨死,使得武帝悲切。留在宫中的谢漪,竟未获罪。只是椒房殿无主,她不能再在椒房居住。
太子谋逆,罪不容诛,他宫中宫人也多入罪,宫娥没入掖庭。谢漪见此,为便于照顾,自请入掖庭。
武帝不想见她。她在宫中十余年,也曾与太子、公主,同出笑语,也曾孝顺皇后,为皇后排忧解难。
武帝晚年失子,悲切之心,难以自抑,不愿见她这能令他想起伤心事之人。
她在宣室被拒之门外,宫人自是愈加看低她。皇后没了,太子亡故,卫氏一蹶不振,她一小小女子,前途未卜,多半少不了一个凄惨下场。
但谢漪却似全然不知。她仍旧去了掖庭。
旁人只以为她不敢居华室,恐受陛下厌恶。连掖庭令也是做此想。谁知不到一月。谢漪找到了他。
宫娥显怀,要想在人来人往的掖庭瞒下去,必得有掖庭令相助。
掖庭令初闻此事,吓了一跳。巫蛊之祸还未平反,太子仍是造反的罪人,收留太子血脉,无异附逆。他一微不足道的掖庭令,岂敢为之?
谢漪说服了他。
“这是太子唯一的血脉。太子叛逆,也是陛下亲子,陛下未必忍心见太子无后。君上呈此事,陛下罪或不罪,君俱不得好。若暂且掩下。”谢漪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君之富贵,系于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