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一个人也没有了。
容长风呆呆地站在房中,直到黑夜来临了也未曾离开。
容玉跌跌撞撞地踩在山野小路上,大雨初霁,地上一片黏湿,容玉下半身衣物溅满了泥水,从未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候,然而他浑然未觉似得摇摇晃晃往前走。
日头从乌云里挣扎了出来,万丈光芒倾泻在地上,容玉停了脚步,眯着眼睛看了一眼那太阳,他许久没有见过这样好的日头了,炙热,鲜活,有着吞噬一切黑暗的力量。
不由扯了扯嘴角,旋即他身子晃了晃,脚步发软,感觉周边的世界都在旋转着。
好容易定下神来,他继续往前走,其实他没有一个方向可以去,只能盲目地往前走。
“你在哪里,哪里便是我的家。”
宋俨明温柔的话语还在耳畔,可他已经没有家了,有宋俨明的地方,他回不去了。
再也回不去了。
容玉脸上惨白,他咬了咬唇,再也经受不住身上沉甸甸的重量,一下子倒了下去。
哥哥,陷入黑暗的时候,容玉最后叫了一声。
***
汇通二年春,天下大乱。
闽越国的战乱还未平息,酝酿已久的北疆大战终于爆发,倭夷集结数十万大军南下,意图越过河西廊道,直逼北安腹地,北安军顽强抵抗了半个月,终究抵不过倭夷铁骑,这一战,北安损失惨重,兵士折损大半,召武大将军谢青战死,宋逸舟临危受命,领着归编整顿的鹰军上前线。
自此,两军进入了长达五年的拉锯战。
漠北,垠西镇。
此处乃北安与月氏的交界,常年刮着风沙。
老马吐了吐嘴里的沙子,瞧着外面的乌烟瘴气,啐骂了一口这鬼天气,
“狗日的,那人再不下来,这可没法做生意了!”
这垠西镇虽说是一个镇子,可来去也不过几十户人,在前数百年,这儿原本也曾是一块土地肥沃,莺飞草长的好地,然而一个地方自有一个地方的气运,数百年间,北边的大漠渐渐吞并过来,气候愈发恶劣,渐渐的,这镇上的原住民愈发少了,更多的也都是些在边境做生意的商人的落脚点。
好在这儿虽荒凉,但并不被战乱波及,说也是,这么一块几近荒废的地儿确实没有哪边会惦记上。
老马的面馆便开在这儿的交通要塞,虽然偏远,但好在方圆数百里,唯一一家吃饭落脚的地儿便在此处,所以倒也经营了好些年。
老马栓了马,拿着褡裢拍去衣摆的沙子,又往外看了看,叹了口气,便拎了酒袋进了“老马面馆”,店里一个疲懒的小二正看着店,几张桌椅都空着,看样子,那人还在置气。
老马脸色不是很好,问了小二:“还不肯下来呢?”
小二拿眼色指了指楼上,“你那祖宗还在上面呢。”
“什么祖宗!”老马面有愠色,怒气冲冲地上了去,“看老子今天不给他颜色瞧瞧,我这老马以后便叫小马!”
他骂骂咧咧了两句,上了楼,等小二瞧不见他,面上立刻又换了一副表情,笑眯眯的,轻手轻脚走到一个贴着剪纸的门前,
“祖宗,你醒了吧。”
里面没有人回应他,老马犹自扯了笑脸,
“这是醉花阴,我特特行了一夜的路买的,你不是爱喝么,可花了我不少钱!”
里面依旧没有回应。
老马吞了吞口水,涎着脸走了进去,只看见一个带着半张面具的人正坐在窗沿上,他穿着灰扑扑的一件袍子,与这垠西镇上的人别无二样,然而袍子上方却露着一段白得耀目的颈子。
老马微微一晃眼,暗骂了一声自己,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
“祖宗,前些日是我错了,我不该朝你发火,我这些天夜里都睡不着觉,痛心疾首着呢。”
窗边那人嗤笑一声,终于回过头了,
“怎么,不是说让我瞧瞧你的本事么?这还没五日便来了。”
“哎!咱不是鬼迷心窍么?来来来,这醉花阴你闻闻,正不正宗?”
他不由分说将酒瓶塞进人怀里,眼巴巴瞧着对方,眼前人倒是给了他台阶下,拿着酒壶取了瓶塞置在鼻尖闻了闻,嘴角一翘,
“算你找得到真货!”
这醉花阴清冽芳香,有着独特的兰花香气,他喝了口,长长吐了一口气。
又望向老马,“鲜鱼都采到了?”
老马一愣,旋即大喜,知道对方肯出山了。
一边心里忍不住暗自冤屈,也不知自己做了什么孽,救了人回来,非但没有得到半分好脸色,还人前马后地小心伺候着,唉!谁叫自己的生计全仰仗人家呢。
前些日,二人因些琐事吵了一架,这人便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这老马面馆能开得下去,自是靠着那一口鲜鱼面,而这鲜鱼面也只有眼前人才做得出来,老马是个粗人 ,哪里学得来将鱼糜包在面条里的粗活,是以短了气,处处仰人鼻息。
如今这人终于肯出山了,老马美滋滋地又把营业的红招牌给挂了出去。
这不,到了午后,陆陆续续便来人了。
狭小的厨房里,灰衣人将面具脱了下来,露出一张清丽俊逸的脸,容玉拿起碗喝了口水,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三年前,他被老马所救,被带到了这荒芜的垠西镇来,这一待也待了三年。回头一想,自己竟沉得住气,原本他是那么跳脱的一个人,连繁华的京城都关不住他。
自嘲地笑了笑,他拿过瓮子,悉心料理着手上的面。
等处理好,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隐隐有打架的呼喝声传来,自打到了这个镇上,容玉从不在外示人,想着老马自己也有两把刷子,倒不必担忧,可没想到,这喧闹声愈发大了起来,竟是有砸店的苗头。
容玉心里一紧,连忙放下了手中的东西,擦了擦手,带上了面具,开了门悄悄往外去了。
大堂中狼藉一片,地上横七竖八倒了三个人,桌椅更是毁的毁,坏的坏,老马在一旁心疼地直抽气。
当中,一个红衣少女持着九节鞭,背对着他站着,容玉虽没有看见她的脸,但见她身姿窈窕,又有飒飒之风,想必长得不差。
莫非是地上的三人见色起意,却不想人家是个武功高手?
这般想着,又见地上一个受伤轻些的摸了摸脸上的伤痕,面上屈辱,
“你这娘们好没道理!咱们无冤无仇你打我们作甚么!”
那少女绣眉一挑,“打着就是你,天下名字里有‘玉’的就该打!”
容玉还没从她的话中带来的震惊里回过神来,但见少女一旋身,将九节鞭收进了怀里,容玉顿时看清了她的侧脸,心里重重一跳,这女的怎么……怎么跟自己长得这么像!
第87章 阿青
红衣少女的余光很快便注意到一旁的容玉,她上上下下打量着,目中带着几许探究。
这下,容玉总算看清了她的全脸,正面倒是没有侧面看上去那般相似,不过单就五官而言,二人很容易混淆,最大的区别是她的肤色呈健康的小麦色,是一个俏丽干练的美人。
“喂,你叫什么?”
少女发话了,她面上犹自带着余愠,微微上扬的眼睛亮晶晶的,警惕地盯着容玉,还未等容玉开口,老马已经陪着笑脸上来了,
“女侠,他叫小马,是我们面馆里打杂的。”
“小马?”少女蹙了蹙眉,“怎么这般奇怪的名字。”
她嘀咕了一句,复又抬头看他,“你怎么带着面具?”
依旧是老马帮着回答,“他前些年在一场火中毁了容,怕人见了污了眼,所以这才戴了这么个劳什子面具,唉。”
叹了口气,老马一副自言自语的模样,“怪可怜见的,这下媳妇儿都没地方找了。”
容玉震惊之余,心下却也觉得好笑,老马这家伙倒是有一出是一出,当真是满嘴跑火车的人物,不过也好,省去了自己的唇舌。
那少女面上微微一僵,又看了看容玉一眼,殷红的嘴唇动了动,最终没有说话。
她扫了扫大堂内的狼藉,面上露出几许愧疚来,不过很快她又冷着脸哼了一声便立时飒飒走掉了。
终于送走了这瘟神,老马赶紧上前扶起了地上的三人,他们打不过人家,如今打人者又一走了之,自然只能自认倒霉,相互搀扶着唾骂几声便去了,余下老马心疼地收拾着那些被打烂的桌椅。
“娘希匹的,银钱还没挣着几个,光伺候这些暴脾气了!”
他转过身来,状似无意般,“那姑娘你认识么,怎么跟你长得那般像?”
容玉没有理会他,只帮忙着他收拾着地上的狼藉,老马自讨没趣,呶了呶嘴,不去理会他。
夜幕降临的时候,老马将大门外的招牌给收了,锁了店门,在大堂里叮叮当当维修起了桌椅。
这儿无郡守,官府都不管,有什么纠纷都自己受着,老马已经习惯了,普通的流氓老马自有办法收拾,遇上硬茬的,老马认怂认得比谁都快,这么些年,倒也平平安安过来了。
有时,容玉有些看不明白老马这个人,说他大条吧,有些事又通达得很,但说他心思敏锐,又常常一副粗人的模样。自被他救回来起,二人几乎都没有过问对方的事,像是有着默契一般,倒是鸡毛蒜皮地相处了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