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秋喝了一口茶, 平和道:“有什么想问的?我知无不言。”
照理说师南应该放心,但他怎么听这话,颇有种交代遗言好上路的意思。
他愈发不安,没做多余的动作, 强行保持了冷静,问道:“你为什么费尽心思地抓本王?”
淡定的语气下,后背却渗出了汗。
宛秋答道:“是纯太妃,我们是从小培养的死士,为太妃做事。”
纯太妃是当今皇上的生母,师南曾远远的见过一面。
她这么坦然,师南更慌了。
只能尽量拖延时间,“本王记得从未得罪她。”
宛秋道:“郡王没有错,错就错在,郡王与江阴王有杀父之仇在先。”
“所有人都知道,你二人曾为我争风吃醋,只要你一死,就可以将死因嫁祸给他。”
“江阴王羽翼已丰,主人为了巩固皇室的权力,势必要除去他,杀害皇室血脉的罪名,足以向他开刀。”
师南为了拖延时间,没话找话,甚至毫无心理压力夸起曾经的死敌,“江阴王不会束以待缚,他不是个好相与的。”
宛秋笑了下,“只是要个由头罢了,杀不了他,也要顺理成章刮他一层皮,比如......江阴王手里的,景卫军。”
声音淡淡,“孔国身处高位的大人物们,无一不眼红。”
内力像死了一样,起先还动弹几下,后来直接稳如磐石,对外界的危机毫无反应。
师南问无可问,心知他今日必死无疑,极速跳动的胸膛隐隐发痛,只得转变战术,看向宛秋,柔声道:“秋娘。”
宛秋一直看着他。
师南露出温柔的笑,将她垂落的发丝,细细地绕在耳后,“我们一起逃跑吧。”
宛秋脸色微动。
师南起了身,低下头来,捧住宛秋珍惜至极的娇美脸庞,专注地打量了一番,叹息道:“你还未满二十岁,风华正茂,爱慕者无数,杀了我,你也活不了。不如现在收手,我带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他的眸子里全是腻死人的温柔,“秋娘,你值得拥有更美好的东西,而不是在阴谋诡计中香消玉损。”
宛秋愣愣地看着他,被眼前的男人捧在手心,仿佛被他放在了心上疼爱。
她见过各种各样的男人,一眼就能看出,英郡王为了自救害怕不假,说的话,却是带有几分真心实意。
对她们这种人来说,这点真心,已经足够了。
“我知道。”宛秋眼中很快蓄起了泪水,不哭反笑,“郡王曾经教我,人无贫贱之分,我都记得......”
她轻柔的把脸放在师南手上,“从小到大,主人只教我们,不能有自己的意志,只用做好最锋利的刀。
“我一度以为,无边无际的黑暗,才是永恒。”
“直到遇见你,我见到了短暂的光芒。”
宛秋闭着眼,“真是可笑,我自黑暗来,却妄图追逐一瞬的光明。”
师南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这张美丽的面孔。
“郡王说的真美啊......”宛秋微微扬起了嘴角,像是看见了师南为她描绘的未来,“真想做郡王的夫人,为你生儿育女。”
滴答的泪珠儿滑落脸颊,落在师南的手心。
他看着手心的湿痕,慢慢收拢了五指。
就在师南以为宛秋被他说服之时,她猛地睁开眼,哭肿的眼睛里早已干涸,“可惜啊,晚了......”
师南一惊,欲抽回手,被五官微微变形的宛秋死死抓紧,“晚了啊,接这个任务前,我就服了无解的毒。”
她大声惨笑,悲哀的,坚决的,“我为郡王而生,与郡王共死——”
师南瞳孔剧烈地颤动,他看见,宛秋白皙的面皮,已经泛起了死人般的青色,这是毒发的征兆。
“我们一起,一起走!”宛秋浑然不觉,只是用力攥着师南的手,哀求似的哄道:“别怕,我知道你怕疼,我哪舍得......我寻了药,吃了就跟睡着了一样,一点也不疼......”
她的声音越来越慢,自己也察觉到异样,快速从腰间拿出药,咬掉瓶塞,“说不定还会做梦呢......梦里你不再是皇族,我是普通人家出生的小姐......我们相识,相知,相爱......郡王......”
说话时,脸色开始变得青紫。
口中说着美妙的话语,手上动作十分强硬,控住抵抗无力的师南,用力扳开他的嘴,声音哽咽不止,“你等我......我不会骗你,我多么爱你啊你知道的.......我毒发的样子不好看......你先走一步,我就来。”
师南咬紧了牙关,被宛秋压在桌上,瓷器摔碎的声音接连不断的响起。
宛秋功夫不算极高,但制住他这个空有宝藏却用不了的人,绰绰有余。
不知名的液体顺着他的面孔,流向耳侧,流进鼻孔......
师南呛出了声,少许液体顺着,就流进了嘴里。
冰冰凉凉的,有点涩。
两人都知道这意味什么,宛秋眼泪狂涌而出,怕剂量不够,依旧摁着他,试图继续往嘴里灌。
师南抬眼,看着形容可怕的女子,心里叹了口气,忽的不动了。
罢了,这次历练失败了。
他的眼神有某种温情,也有不可说的遗憾。
宛秋一边哭一边亲手杀死心爱的人,见到他不反抗了,朝她看来的眼神,反而住了手。
空空如也的瓷瓶摔成了碎片,溅起的碎片,划破宛秋柔嫩的小腿,留下道血痕。
师南看了眼,问她:“疼吗?”
他轻轻地推开她,用手抹掉脸上的水,端端正正地站着,眉间甚至还有几分释然。
然后深深地看着面色紫胀而不自知的宛秋,走近一步,当着她不可置信的表情,给予了她一个温柔的拥抱。
他本应该恨宛秋毁了他的历练,或是怨宛秋杀了英郡王。
但不知怎么的,事到临头,他只是想抱抱这个可怜又可恨的女人。
她是惊才绝艳的美人,是心怀不轨的死士。
也是命运下苦苦挣扎的蝼蚁。
和他不一样。
在某种层面来说,作为上天的宠儿,他不可能与宛秋在黄泉相见。
如果真有黄泉,她注定是孤独的。
世事无常,其实他从一开始,就不讨厌宛秋。
“好了,别哭了。”
师南将宛秋的头,靠在自己胸口,语气无奈:“是你杀了英郡王,怎得还哭那么伤心,我都没哭。”
可惜了,英郡王终究摆脱不了命运。
宛秋浑身僵硬的被他抱住,一动不动。
她愣愣地想,怎么会这样对她笑......
不该的......
师南的手,一下又一下的,抚过她顺滑的青丝,“既然都死定了,就别拉着脸吓我了,我胆子挺小,你知道的。”
宛秋呆呆地想,是啊,像只警惕的猫,风吹草动就能炸起。
师南柔和的嗓音从耳边传来,“下辈子投胎,你一定有个幸福美满的家。被娇宠长大,有善良的父母,教会你正确的人生观,怎样去爱人。”
怀里的身躯颤抖了起来。
这本是最美好的祝愿,结合了她刚做的事,却像把刀子,一点点的剜着她的血肉。
面前的男子站直了,琥珀色的眼瞳里没有想象中的怨毒,没有对死亡的畏惧,全是刺眼至极的悲悯。
“好像有点头晕......”这瞬间,眼中的暖色微微晃动,“等我睡过去,你别害怕......我会在路上等你......”
他撒了善意的谎言,声音渐低。
“宛秋啊......别哭了......你也只是个.......可怜的女孩而已.......忘了告诉你......你一直很美......再见了.......”
药效发作,彻底失了力气的身体,颓然地扑过来,宛秋直直地伸着手,仍由师南倒在身上,绝望恐惧使得整个人抽搐了起来。
“不——不对——”
“你凭什么怜悯我——醒醒——你说话——”
外面传来两声重重的落地声,一左一右,司景明和席远冲了进来,看见宛秋怀里的人后,齐齐丢失了心跳。
“阿南!”
“音儿!”
师南此时还未彻底失去意识,他努力张开眼皮,从宛秋的肩上,看见闯进来的二人,嘴唇无声地瓮动,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看见他们,宛秋骤然清醒,肿胀可怖的脸转向他们,目光从司景明的脸划过,落在席远脸上,迸发出惊人的亮光,“大将军!”
她抱着尚有意识的师南扑了过来,将人推给震惊到了极点的席远,像是抓到了最后的生机,“求求你......救救他!!”
宛秋重重地跪下,认不出五官的脸满是泪水和悔恨,“救救英郡王......他喝的不多,你一定有宫廷秘药——求你.......不要让他死!”
他那么胆小,一定害怕死亡,却还要安慰她。
都是她的错。
“我不要你陪我了,不要了......”
从喉间滚出的呜咽声,颤栗又绝望。
席远看着眼前崩溃的人,只觉得荒唐至极,这明明是音儿,英郡王又在哪儿?
师南搭在他手臂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席远......大将军......
席远脑子一片混沌,手不由自主地抱紧师南,只下意识觉得他不能死,要找人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