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罢,他直起了身子,在最后又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后,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步伐平稳坚定,却是显得那般沉重,这大约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了,从此以后,他与他的嫡母翟氏,便真的再无任何瓜葛了……
他原本以为,他对自己的这个母亲是真的并没有丝毫感情,就如同她对他从来都也只是利用一般,可是到头来,当他真要舍弃这个将他一手带大的女人时,他的心中却还是不免泛起了一丝酸涩。
——是有过的。
在他即将关上佛堂之门的那一刻,他好像听见了一句放得极轻的话。
却又好像,这一切其实都只是错觉。
翟氏看着才刚得到的光明就这么再次变成黑暗,一直都直直挺着腰板的她,顿时颓然倒下。
翟氏无力地躺倒在昏暗的佛堂里,看着同样昏暗的屋顶。
神情恍惚之间,她仿佛又看见了那年才不过十来岁的苏家姑娘,她曾最喜欢的琴言妹妹,琴言妹妹远远瞧见了自己,便连忙走了过来,笑着喊了一声“翟姐姐”……
“我终究,还是落得了这般田地,琴言,你看到这样狼狈的我,是否也会觉得高兴?”
“琴言,我也知道,当年的事情,都是我对不起你,是翟疏雨对不起苏琴言,可是,对于这一切,我过去不曾后悔,今后,也永远都不会后悔……”
“我只会带着对你的怨恨、嫉妒、还有愧疚,继续这般痛苦地活下去……”
“琴言,你觉得如何呢?”
……
她如此说着,没有人看见,黑暗之中,她的眸下流光满溢,几行清泪,早已无声落下。
*
从被封得黯淡无光的佛堂里面出来,虞离木抬头看着依旧灼热的烈日,却只觉遍体生寒。
他也是直到今天才发现,原来,在自认为害死了他母亲之后,心狠手毒的翟氏其实活得并不快乐,相反,她很痛苦,比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都更痛苦,只要每看到他的脸一次,她便会想起苏琴言这个名字一次,心中便会煎熬一次……
只是,他依旧不能理解他的母亲琴言,那般玲珑的一个人,她不会蠢到沦落到了那般境地还不明白究竟是谁在害她,然而,在好不容易被救回来后,她也从不曾想过要报复,从不曾想过虞家还有一个会思念母亲的他,而是安静柔顺地做了猎户的妻子,带着本该是千金小姐的小妹一起在山村里面过起了苦日子,还要忍受周遭邻居的各种闲言碎语。
这一切,究竟都是为什么呢?他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可惜,他的母亲早已死去,此题,大约今生注定无解。
第三十五章
虞离木也不知自己这一夜究竟是怎么睡着的。
总之,翌日清晨, 天才蒙蒙亮, 他便已从睡梦中猛然惊醒了过来。
他的心中, 仍然念着他那可怜而不幸的小妹, 他想着, 如今已经一天过去了,小妹她也该想开了, 于是,他便在洗漱之后, 忙让下人备好了马车, 直奔杨府而去,想要把妹妹给接回虞家, 做他真正的妹子。
然而,这一次,出来相迎的杨洵, 却是抱着陆兰琛那个装满了金银珠宝的箱子,整个神情都有些不大对头。
他唯恐是小妹有失, 连忙便问:“杨兄, 如何了?是兰妹她出了什么事么?”
杨洵并没有开口说话,他只是冷着脸, 将手一摆,然后,那专门照顾陆兰琛的秋梦丫头便被人给架了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了虞离木的面前。
不过才十四五岁的小姑娘, 年纪小小,还什么事情也不懂,就知道自己这回是完了,做错了事,此时正捏着个小手绢儿,哭个不停。
杨洵看着她哭得一脸的鼻涕眼泪,有些嫌恶地转过了头,道:“秋梦,你同虞少爷好好说说昨天的事。”
秋梦看了虞离木一眼,擦了擦眼泪,便重重地磕了个头,抽噎着道:“虞少爷,兰姑娘的失踪真的不能怪我啊。昨天,在你们离开之后,兰姑娘她突然就冲着我笑,兰姑娘长得那么好看,一笑起来我就走神了,然后,她还拉了我的手,先是说我像她妹妹秋坠儿,又是说自己呆在这儿无聊,非要我陪着她说说话,虞少爷您说,我一个做奴婢的,又哪里敢不听从她的吩咐呢……”
……
“后来,兰姑娘她说,她想要出去走走,我以为她是精神好些了,自然是高高兴兴地便拉着她出去了,可我们也就在院子里,花园里看了看……”
……
听着小丫头这一句一句的复述,虞离木的脸色,也是开始变得愈来愈难看了,这丫头倒也是真的没什么脑子,连那么显而易见的套话都根本听不出来,被人家姑娘几句好话哄哄,就把什么东西都给全部交代出去了,然后就这么让人家大半夜地逃跑了。
见兄弟这般恼怒,杨洵也是深恼自己居然都没看出人家姑娘存了想走的心思,他连忙走了过去,拱了拱手,便向虞离木深深一揖,道:“这次的事情,是杨宅的宅卫失察,也是我的过错,虞弟你放心,我一定会派人将你妹妹给毫发无损地找回来的。”
虞离木长叹了口气,头也愈发疼了,但他却仍在安慰自责的杨洵道:“这又如何能去怪你呢,小妹她过去吃苦时,受罪时,我与爹都不在她的身边,如今,她不愿意认我,更不愿意认爹,我也都明白,都能理解,是我不该将她逼得太紧了。”
“唉,也不知道兰姑娘究竟去了哪里。”
两人看着一箱子陆兰琛留下的“赎金”,俱是担忧不已。
*
*
陆兰琛确实是跑了出去,她只拿了两样首饰,便带着从箱子底抽出的几张面额不大的银票,跟自己赖以为生了多年的琵琶,就这么利用从秋梦那儿套话得知的线索,大半夜悄悄地离开了杨宅。
而她的逃跑,也没有什么其他的理由,她只是不想继续呆在杨宅了,也更不想跟着兄长去虞府,无论如何也不想去,仅此而已。
那儿过去就没有带给她母亲什么美好的回忆,今后,也自然不会为她创造美好的回忆。
她也许在许多事情上显得蠢笨又固执,脑子却很清醒,她清楚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知道自己永远做不了什么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
在这京城里认得出她的人太多太多了,像虞家这样的人家,也许宁愿她立即去死,也不会想把她给认回来丢人现眼,到时候,她兄长夹在中间,会很难办。
所以,她便决定,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就先一步离去。
*
*
她死死抱着自己过去吃饭的大家伙,漫无边际地走在大街上。
“卖包子嘞!香喷喷的包子……”
陆兰琛其实已经许久多都不曾在街上这么走过了,过去是因为她被管得紧,后来,是她自己不爱出来,她只想把自己关起来。
而如今,街头冒着热气的包子,倒是勾起了她许多不甚美妙的回忆,她父母皆早早离她而去,而自力更生对于一个小女孩来说,实在太难太难。
当饿到极致之际,她只能抛却自己的道德,去偷包子。
多烫啊,握住包子时,她脏兮兮的手瞬间就红了,火烧一样的灼痛,她是紧紧咬着唇,才没叫出声。
有许多次,她被发现了,小贩们自己吃饭也不容易,自然不会对一个偷东西的丫头有什么好脸色,她就像条狗一般,一边拼命啃吃着偷来的包子,一边被小贩拳打脚踢。
后来,是因为一个人,她才终于结束了这样悲惨的生活,那个人,是她这辈子最在意,也最想逃开的存在。
多日不见,也不知她……如何了……
陆兰琛这几天经历了太多太多,她多希望自己能够再见见容成瑾,也多希望自己能去同容成瑾说出这一切,也许,她是知道自己本来也有个大小姐的身份,便突然变得娇气了吧,总之,她真的好想听听容成瑾的安慰,这个姑娘,总是那么温柔。
她越想越觉得哀戚不已,一个人低着头走在街头,整个人的神情都有些恍惚。
突然,她一个没觉察到,便直直地撞到了前方一人的身上。
那锦衣华服的纨绔公子显然就不是个什么好脾气的主儿,此时被她的木琵琶一撞,吃了痛,转过身来正想要骂人,结果,却在扭头看见她模样的瞬间,突然怔住了。
“是你啊!清风楼的兰琛姑娘!”锦衣公子面露喜色,连忙便又朝她走了一步。
“真不是做梦,真的是姑娘你。”他丝毫不理会陆兰琛皱着眉步步后退的模样,依旧是笑得美滋滋,像个傻子。
“想不到会这么巧,能在这儿与兰琛姑娘你偶遇,这可还真是……还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得来全不费工夫!姑娘,你近来可好?”
说完,他也不等人家回答,便指了指自己刚吃饱喝足出来的酒楼,道:“既然这么巧,不如,楼上雅间一叙可好,在下,可是一直都有许多话,想要同姑娘说呢,只是姑娘过去还在那楼子里时,总是避而不见……”
陆兰琛的脸色顿时一白,她冷眼看着眼前男人高兴的模样,心中却只怨自己之前跑得太过慌乱,竟是什么都没去想,连那可以遮脸的丝巾都没能摸一块,以至于现在这么快就被人给认出来了,这可实在不利于她的逃跑大计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