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堂跌落到地狱,有的人选择痛苦地活着,有的人却是在实在熬不下去后,选择了自尽,而苏琴言,她与大家都不同,她苟且偷生了,却不痛苦,因为,她已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安慰,她将自己整个人都沉浸在了她的音乐之中。
她是个爱琴之人,也确实是个操琴的天才,对于弦乐,不管是曾经家中高雅的琴,还是之后在教坊所学的琵琶,她都是一学便会,从不用先生再来教她第二遍,故而,不过寥寥几年功夫,她的一手琵琶,便已是出神入化,名动京城,就连那国手听了,也是自叹弗如。
那时的苏琴言,当真是红透了半边天,远远不是如今陆兰琛可以相提并论的,无数达官贵人,才子公子愿意为她一掷千金,甚至,还有人散尽家财,只为能够挤到角落听她一曲。
可惜的是,苏琴言仅仅只在教坊司呆到了十九岁,之后,她便消失无踪了,那时候大家都在猜测,她大约是被哪位大贵人销了籍,给接回家接着享福去了,又或者,是跟着哪位才子公子私奔了。
而苏琴言的去向,也确实是如他们所想的那般,是在声名正盛、芳华正茂的时候心甘情愿地销了籍嫁人去了。
虞子晏在背地里默默地仰慕了她多年,过去,他从来没有奢望过能够求娶到武陵苏家最尊贵的嫡支姑娘,可是,当不容侵犯的神女坠入尘埃时,他却是再也不打算放过了,他为了能将苏琴言从教坊带出来,几乎是倾尽了一切,想尽了所有办法,同时,也做了许多能博得佳人芳心的承诺。
当曾经高不可攀的苏琴言终于愿意正眼看待他,并会对他微笑,会温顺地依偎在他怀中时,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幸福得有些不真实。
只是可惜,好景总是不长。
那一年,还不曾升迁到如今这个位置的虞子晏因政务要离家半年,他心里头不放心已怀孕五六个月的苏琴言,只想将人一起带上,时时看着人家。
但是,苏琴言是那样柔弱的姑娘,她的身体让她实在不能与他一起奔波,虞子晏想着苏琴言在虞府一向与世无争只知弹琴的模样,又想着正妻温柔贤惠,与苏琴言从没有过任何矛盾,反而感情甚好姊妹一般,于是斟酌再三后,他还是咬了咬牙,独自走了。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当他半年之后再度回到家时,一切竟已是天翻地覆,他爱若生命的苏琴言,竟然就这么没有了……
那时候也不过只有二十几岁的翟氏抱着才几个月的虞离木,笑盈盈地将一脸茫然的虞子晏给迎进了门,然后,便面露惋惜道:“夫君,琴言妹子她啊,在生产那天难产死了,不过好在孩子并没有事,是个男丁呢!夫君,你莫要难过,这美人没有了,你还可以继续娶,你若是就喜欢这会弹点儿小曲的,我也可以再为你张罗,来,你快来抱抱儿子,现在,可就等着你来给他取个名字了……”
虞子晏并不是个傻的,他也自然能够琢磨得出这个中猫腻,他心里又怒又恨,却也对翟氏无可奈何。
毕竟像他们这样的人家结亲,结的就是所谓的二姓之好,他也许永远都不会去爱他的妻子,但他却不能不去尊重她、不给她所应有的一切。
因为,这是他好不容易才得以明媒正娶回来的妻子,这些年来,也为他做了很多,而且,她的身后还有那时候的他所仰仗的一整个翟家,为了一个估计早就已经被毁尸灭迹的妾室而去对自己正需要借势的结发妻子发难,最后会落不着好的,也只会是他。
苏琴言已经死了,而且永远都不会再回到他的怀抱了,可这儿子却还是活生生的,虞子晏心知他的妻子只会对这个孩子好,绝不会亏待了他,在挣扎再三之后,他终究还是长叹了一口气,忍痛让自己做一个糊涂的傻子,去忘掉一切,没有选择去追查一切。
听到这里,陆兰琛不由得怔了怔,她好似已经明白了什么,却又好似还是什么也不明白。
她喃喃地问虞离木:“如果,苏琴言在生下你之后便已经死去了,那我呢……那我又是从何而来呢?”
难道,她所知道的一切都是错的,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娘亲名唤苏琴言,其实却并不是,甚至有可能,她温柔的娘亲,只是过去在哪捡到了一把苏琴言不用了的旧琵琶……
这般想着,陆兰琛的心里,突然便觉得很不是滋味了。
虞离木听她这般问,又向她看了过来,眼神中,似是怜惜,却又有几分羡慕。
“苏琴言她,并没有死。”虞离木如此说道。
苏琴言当时确实并没有死。
那天,陆兰琛与翟氏相见时,虞离木其实一直都在附近冷眼瞧着。
怀疑的种子,在他心里种了太多太多年,所以,当他遇见了与母亲外貌相似又与他同年的陆兰琛后,便不顾一切,执意请了人家过来想试试嫡母的心,并且事先安排好了一切。
当侍女扶着翟氏离开后,他便也迅速将受伤的陆兰琛给带走并清理掉了所有血迹,就好似陆兰琛从不曾来过,是翟氏当真见了鬼。
他虽一开始并不曾想过陆兰琛会是自己的亲妹子,却也从不曾有意想要害陆兰琛受伤。
他见陆兰琛头伤了,又听着陆兰琛一句又一句古怪的话,心中内疚不已的同时,也想到了一些之前没想到的地方,所以,他是想也没想,便把陆兰琛送进了杨洵妹妹杨漪所住的院子里养伤,大把大把药材往里送的同时,自己又跑去调查了许多。
当年,苏琴言临盆之际,翟氏去请来了人,出了相当丰厚的诊金,可想要买的,却是一张催命的药方。
因为,翟氏只想要苏琴言的孩子,并不想要大人。
当苏琴言被逼着喝下了药,生下一子后,苏琴言便被听了翟氏吩咐的下人给直接抬了出去,远远地扔进了山里的乱葬岗,还连带着她那把翟氏最厌恶的琵琶。
翟氏着实心狠,就算是弄死了这个自己最厌恶的女人,也绝不想给她一个体面,不想留她一个全尸,似是非要她的尸骨都被野狼给啃尽了才会甘心。
而虞离木他们,亦是好不容易才终于在乱葬岗附近的一个小村落里,从一个年迈的稳婆那儿打听得知,近二十年前,村东那个罗猎户,竟是大半夜地从山里背回了一个大着肚子还浑身都是血的年轻女人……
“一瞧就知道,肯定哪个大户人家犯了错被扔出来的狐媚子,可惜了,那罗猎户就是铁了心,谁的劝也不听,他花大把的钱把那只剩一口气的女人救活后,还整天把她们娘儿俩当宝贝一样护着,不准任何人说她们的闲话,多少人因此挨了他的打。”那个老稳婆翻了个白眼,如此说道。
“在罗猎户与他捡回来的俏媳妇都死了后,那丫头片子还在我这儿住过两天呢,只是我家里也穷得很,儿子跟儿媳妇又嫌弃她是个克死了爹娘的克星,便又给赶了出去,也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说到这,老稳婆又叹了口气,毕竟是个一把年纪的老太太,对那可怜的小姑娘,总归还是有几分怜爱的。
……
那天夜里,罗猎户因多赚了些钱,心里头高兴,便在小酒馆里头打了些酒,一直喝到了深夜。
他顶着夜色,摇摇晃晃地回家,结果,却在路上经过乱葬岗时,突然听见有人的呻.吟声,他一直都是个热心肠又极胆大的汉子,所以,虽然心里头发毛,却还是没忍住朝着声音的方向找了过去……
……
当他把完全不省人事身上还在流血的苏琴言背回了自己家,正要放到榻上,然后自己去找大夫时,一个活生生的孩子,便顺着她身下温热黏稠的血液,从她的腿间掉了下来。
也是亏得他是个打猎的,手脚素来麻利得很,才给及时接住了。
那是一个女孩,一个太小太小,就跟只小野猫似的女孩,红通通的,满身血污与羊水,让五大三粗,过去从来不曾抱过小孩的罗猎户抱都抱得有些手足无措,好一会儿,罗猎户才猛然想起自己该做的事,连忙笨拙地替她剪了脐带,又从柜子里找了几件自己的衣服来将她仔仔细细地包裹住,他轻轻拍着小小的孩子,看着孩子紧闭着眼睛哇哇大哭的模样,一颗心也是瞬间变得十分柔软……
……
苏琴言当年,怀的其实是双胎,只是,大夫并不曾诊出来。
而这两个孩子,一个生在了富贵的虞家,锦衣玉食地长大,另一个,却生在一个猎户简陋的小屋,自幼颠沛流离。
第三十三章
将整个故事听完,陆兰琛不知不觉间, 早已是泪流满面。
原来, 她并不是什么猎户的女儿, 她本也该是位千金小姐, 养尊处优着长大, 而不是被反复地买卖,一度流落街头, 险些被活活饿死……
虽然如今她也算过得不错,但每每想起过去, 还是会时不时地做噩梦, 梦见自己依旧冰天雪地缩在墙角等死……
其实,也是她笨吧。
她过去早该想到一些不对劲的地方的, 以她娘亲那样好的条件,会选择嫁给她爹本就是一件奇怪的事了,她爹人虽极好, 却到底只是一个猎户,还生得其貌不扬, 皮肤黢黑, 而她这个女儿,却是白净秀气, 跟他走在一头,根本让人瞧不出她是他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