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瑞王年龄相仿,孩提时,她也常进宫,与公主皇子们都玩得甚好,瑞王行九,那时候还是九皇子,于是,她便也同公主们一起喊他九哥哥的,如今,年已不惑的她再喊九哥,也不过想要唤起曾经大家兄弟姐妹们一起玩耍的美好时光,想让他看在兄妹一场的份上,莫将此事闹大了,只要他愿意,提什么条件都行。
看着一贯十分骄傲的堂妹折腰,瑞王心里头牵挂着女儿,倒也没什么感受,故而,他不等她说完,便已出声打断了她道:“霏雾,你别再说了,我想,你也是知道的,你九嫂她早早地便去了,那时候,瑾儿也才牙牙学语,她临终之前靠在我的怀里,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我能护好一双儿女,莫让他们受到任何委屈。而你!霏雾,你过去就瞧不上瑾儿身体孱弱,瞧不上她对你讨好的模样,那时候,我通通都忍了下来,只是因为瑾儿她,实在喜欢你那个空有一张漂亮脸皮的混账儿子!而现在,瑾儿她命悬一线,你竟然还想靠着几巴掌跟三十年前那段,我早就已经忘了的情谊来让我就这么算了?你是究竟把我的宝贝女儿给当成了什么?!”
瑞王想来也是气得狠了,越说语气便越是激烈。
见这人好似是打定主意了绝不通融,南平郡主也只好讪讪地闭上了嘴。
她心下暗想,这个丫头倒还真是个苦命的,都生在了王府竟还是这么个享不起富贵的命格!不就是落了个水么,便是要死要活了,要是真就这么一命呜呼了,她的晞阳跟晚月这一辈子可该怎么办啊!
她叹了一口气,头一次,她也是真情实意地在心底为容成瑾祈起了福,希望容成瑾千万要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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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楚倩毕竟只是来做客的,终究要离开,而府里现在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也是无暇去顾及她,容成烨见姚楚倩竟是要走了,连忙就自告奋勇地上去表示可以送送她。
姚楚倩不由得愣了愣,显然是有些吃惊于瑞王府兄妹两个竟对她都是这样莫名其妙的好态度,让一向处处受人冷脸的她实在都有些不太自在了,不过,人家既然提议要送,她也不好拒绝,遂也还是点头答应了。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着,一句话也不曾说,容成烨本还想着君子守礼,目不斜视,然而,他走着走着,却也还是不禁偷偷地用眼角余光瞧起了这个跟自己跟自己只隔了两尺距离的年轻姑娘。
早在去年,远在北边的他便已听说了这位姚姑娘的义举,那时国家财政已经捉襟见肘,与他们结怨百年的北黎趁着机会,打得他们节节败退,战事各种吃紧,皇帝陛下在无奈之下,也只好贴了皇榜,教人捐些钱上来,然而,却根本没起到多好的效果,那些个当官的,哪个敢多捐,岂不是坐实了贪污么?至于富商,一个个的,都是钻钱眼里了,叫他们捐钱?不如直接要他们的命,在他们心里,北边那边的也是汉人的王朝,又不是些蛮夷胡人,谁来当皇帝不都一个样么,关他们什么事。
结果到了最后,竟然是一名不过十七八岁的女子站了出来,倾尽大半家产出了最多的银两,只因于如今父母双亡的她而言,她头顶的苍天,便是她的父,脚踩的大地,便是她的母,为了父母,这数百万家产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个在御前尚能够应答如流的女孩与皇帝陛下的那几番对话,不知让多少人深受感动,有那么些无父无母、无家可归的士兵,也终于找到了自己冲锋陷阵的动力,不为别的,只为那胸怀大义、仗义疏财的姚姑娘。
最后,也是靠着大家这股拼劲儿,两边才又仅仅只是两败俱伤,从此各自暂时安静了一会儿。
而容成烨,他自然也是与他的同僚们一般,都在心中对这位姚大姑娘十分敬重,同时,也是十分好奇,好奇这样的姑娘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结果,如他所想的是,姚姑娘果然是个端庄秀丽的美人。
然而,实在出乎他意料的却又是,他与这位姚姑娘的第一次见面,竟会是这么一个尴尬的情景。
当时,他焦急地抱着已经昏死过去了的妹妹,四处看着,本想找人来帮忙,结果,却冷不丁看见了一个他毕生难忘的场面。
他看见,那个在灼灼阳光下发着亮,显得愈发温婉典雅的女子,突然就神色一变,把他那小表妹给狠狠地按了下去,然后,还将所有的鱼食都倒在了表妹的身上。
当时,他看着姚楚倩嘴角上那似有似无的嘲讽笑意,也是着实吃了一惊,差点就愣神到忘了救妹妹,而如今,他知晓了一切事情的前因后果,再次想起此事来,却是只想为这个心狠手黑又果断的姑娘叫一声好。
“谢谢县主。”实在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姚楚倩的马车也就在眼前了,他只好这么开口道。
姚楚倩一愣,“世子谢我什么?”
容成烨道:“自然是谢县主为舍妹出了口恶气。”
姚楚倩这才想起自己所做的事,心下暗道不好,她当时实在生气,一时冲动,倒在人家跟前泄了自己的底,她试探着问:“世子——会不会觉得我做得实在太过分了呢?”
这京城里,有哪个大家闺秀是她这样的,想来人家知道了,只会说她果然是下九流。
容成烨连忙摇头:“我觉得不够,县主应该再拿根棍子,他们俩谁冒头就把谁打下去。”
想像着那样的情景,姚楚倩不禁掩口一笑,道:“难道,世子竟也不怜惜他们也是您的表弟表妹?”
不说这一层关系还好,一说容成烨便不禁冷笑:“表弟?表妹?我的表弟表妹多得能从城头排到城尾,这两个家伙既然都不曾把瑾儿当表姐表妹,我做甚要拿他们当表弟表妹?”
说完,容成烨顿了顿,又有些庆幸道:“若不是我及时赶回来了,若不是当时还有县主在场,今天,我们就都得说不清楚了。”
闻言,姚楚倩也是不禁感叹:“是呀,不过就是可惜,他们终究是您的表弟表妹,这血缘斩不断,您始终不好太下狠手。”
而且,若是改天容成瑾醒了,估计娘儿三都得跑过来赔罪,然后再流下两行泪珠,话里话外都得逼着她赶紧原谅他们,容成瑾那样温柔善良得过分的性子,又哪里能挡得住?
更何况,再如何南平郡主也是今上的堂姑母,是已逝信王的嫡长女,信王骁勇善战,当年立下了多少桩大功,先皇还在时,见了他都得傻笑着叫人家皇叔,不然,也不会把几个宝贝女儿都养得跟孔雀一般,一个赛一个的骄傲,就仿佛那些是她们的功劳一般。
听着她这惋惜的语气,容成烨眉毛一挑,便道:“难道,县主也觉得我应该下狠手惩戒他们?”
姚楚倩点了点头,理所当然道:“那是自然,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更何况是他们了,世子常年身处军中,若是犯了什么错,您的舅舅,可会因为您是他外甥,又是堂堂的王府世子而姑息?”
见姚楚倩似乎是怀疑自己了,容成烨顿时便涨红了脸道:“那自然是绝不可能的,军法如山。”
闻言,姚楚倩的脸上又绽开了一抹笑容,温婉又端方:“行兵打仗是这个理,现在这样的事情,自然也该是这个理,他们既然害了人,就该得到应得的后果,凭什么因为他们是南平郡主的儿女、是长信王的外甥、是信王的外孙,而且与贵府还有着那么一点血缘关系就该轻轻揭过去?他们若是伤的是我的妹妹,我可非剥了他们的皮不可。”
容成烨看着她如此说着的模样,一双眼睛也不禁亮了亮,然后,似是害怕自己目光太过灼人一般,他又转过了头去,轻声道:“我也是这般想的。”
胆敢伤害他唯一的妹妹,自然是几条命都不够赔的!他才不管他们是谁家的孩子呢。
姚楚倩偷偷瞧了一眼他将唇都抿成了一条线的侧脸,突然又道:“世子,其实,我有几个想法,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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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成瑾枕着夜色,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了漫天的大雪。
也梦见了一个失意的人。
她看着那冰天雪地中,蜷成一团抱着琵琶的小姑娘。
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个场景好熟悉,就仿佛是前世见过一般,她努力地睁了睁眼睛,想要再靠近些,再看清楚些。
可看清过后,她又有些后悔。
那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孩,她惊得瞪圆了眼,就好像已经好几天都没有再吃过东西了一般,这个小丫头的一张脸,已经完全都凹陷了下去,只剩下一张皮贴在骨头上,显得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大得可怕,骨碌碌地转着。
而小姑娘怀中琵琶的琴弦,已经断了一根,它打在了她的脸上,打出了一道细长的血痕,为这皑皑白雪,染上了一抹绯红。
凄绝,而又艳烈……
……
她仿佛听见自己过去那还稍显稚嫩的声音,在对这小姑娘问些什么,无外乎是些幼稚的话,可那个小姑娘却只是怔怔地看着她,抱着琵琶,眼神空洞,仿佛这天地间的一切,都已与她无关。
那是一双多么悲伤的眼睛,那里面,藏着她一辈子想都不敢想的苦与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