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蔹子忍俊不禁:“二哥高兴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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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压青松,五仙小筑里却暖和得很,单是暖炉就两个,更别说柳宁还摆了个小型聚阳阵,屋外冰天雪地,屋内春色怡人。那一树桃花开得异常热烈,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傲雪凌霜,不知情的人恐怕要以为是梅花。
贺洗尘的脸色十分苍白,仿佛冰霜捏成的雪人,没有半点血色。他围着鹤氅,手上抱着暖炉,懒洋洋地窝在躺椅里。
兄妹五人围着桌子坐下,白术沏了一壶西山白露,俊秀的眉眼在沸水中蒸腾而起的白雾氤氲下,有一种朦胧静好的美感:“倒是许久没聚在一起了。”
“白小四,你坦白说,你是不是想我了?”抱衡君红衣似火,整个人好像燃烧起来的火焰。
白术轻飘飘撇了他一眼,道:“三哥今天应该没喝酒才对,怎么大白天的又在说胡话。”
“怼的漂亮!”贺洗尘十分捧场地喝彩道。
白术谦虚:“是二哥教得好。”
抱衡君气结,气呼呼地将眼前的西山白露一饮而尽。
“这几天喝太多茶了。”贺洗尘吹了吹热茶,喝完后言语中若有所指。
作壁上观的柳宁掀了下眼皮,冷冷道:“你不能喝酒。”
旁边练字的白蔹子端端正正地在纸上写上「忍」这个大字。她比柳宁更紧张贺洗尘的身体,绝不容许有丝毫差错。
“唉,我本来也不是好酒之徒,但宁哥儿你越不让我喝,我的酒瘾就越大。”贺洗尘振振有词,委屈道,“这戒酒也得循环渐进,不能一下子就把我的路都堵死啊!”他隐蔽地撞了下白术的膝盖。
白术的心脏跟着膝盖跳了一下,咳了咳道:“二哥言之有理,大哥,你看——”
贺洗尘点头,又不动声色地撞了下抱衡君的膝盖。
抱衡君眉毛一挑,心想好啊,刚才还和白小四一起损我,现在就变脸让我帮忙了?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随即露出一个做作的灿烂笑容,一只手亲热地揽过他的肩膀:“就是嘛!咱们贺二爷都撇下面子求咱们了,阿蔹、宁哥你们便行行好,这酒瘾要是上头,他要是偷偷跑出去找酒喝,岂不更糟!”
“哦?还跑出去喝酒?”柳宁顿时面色不善。
贺洗尘一脸看汉奸的不屑模样,道:“抱小衡,你的话术也太拙劣了!”然后转头义正言辞道,“报告组织!我要举报!这只狐狸昨天叫我和他一起去逛楚腰馆!”
抱衡君一下子跟踩了尾巴一样跳将起来:“我哪有!你血口喷人……狐!”
贺洗尘意外地点了点头:“没错,我刚才说谎了,但是,一个月前那次绝对是真的!”
“一个月前?妈的一个月前我、我……”抱衡君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心虚地后退一步。
他还真的做过这样的事!那个时候他刚才楚腰馆回来,醉意朦胧,见贺洗尘百无聊赖地在门口看雪,半是嘚瑟半是怂恿地叫他和自己去喝酒。
“这雪有什么好看的?”抱衡君也是醉得不清不楚了,变成一只火红的狐狸,大着舌头趴在他的膝盖上。
贺洗尘冰凉的掌心一下一下撸着他身上光滑的皮毛:“我不是在看雪,而是在看花。雪花,也是花儿啊。”
“嗯……无聊。”
贺洗尘笑了笑,没说话。
抱衡君打了个酒嗝,从嘴里吐出一丝红色的气息,娉婷袅袅地飞到了挂着冰凌的桃花树里,一瞬间树影摆动,抖落积雪,从枝节里吐出万千绿叶红花,盛放得昳丽稠艳。
“这才是花嘛,送给你了。”抱衡君那张狐狸脸上露出痴痴傻傻的笑容。
贺洗尘愣了一下,低声笑道:“谢谢你啦,抱衡。”
“谢什么谢,改明儿我带你去楚腰馆,那里的花才真正好看。”豪言壮语说完,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
“想起来了吗?”贺洗尘问。
“啧!一个两个都不让我省心!”柳宁啐了一口,宽大的袖子忽然扫过桌面,一个酒壶和五个酒杯正正好摆在桌上,“「佛不度」,今天每人只准喝一杯。”
“宁哥儿真大方!”贺洗尘竖起大拇指,这还真的不是反话,佛不度是柳宁最心肝宝贝的酒,能拿出来闻一闻都是奢侈。
白蔹子虽不甚赞同,但见他们都兴致勃勃的模样,也不忍泼冷水,只道:“今天的药全都得喝完。”
贺洗尘想起那千奇百怪的味道,不禁哆嗦了一下,苦哈哈地点头。
佛不度和普通的白酒看起来没什么区别,质地清澈,但闻起来却醇香许多,若是凡人,恐怕登时得醉了过去。饶是贺洗尘,也不禁有些目眩神迷。
他刚想举杯,忽然脑袋一炸,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我靠!老贺!黄皮子救命啊!]
贺洗尘蹙起眉头说道:“雀儿好像遇到危险,千里传音给我求救!”他将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凝神守一,点在眉间,问道:[雀儿,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在哪里?]
[阎山!快来救我!我他妈遇到大麻烦了!狮子精,豹子精,老虎精,竟然还有蜘蛛精!]
[我靠!你怎么惹了那么多人?]贺洗尘也是服了他惹事的本领。
[大概是因为我抢了他们的压寨新娘吧……]
[……再见!]
[别啊!救我!咱们过命的交情啊!]孔阙哀嚎。
贺洗尘叹气,以他的身体状况是没办法去掺和的,只能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诸位兄弟。
“那个闯祸精!”抱衡君骂了他一句,看在他帮过贺洗尘的情面上才站起来道,“事到如今也只能出手相救了!”
“走吧,速战速回。”柳宁颇有黑道大哥的风范,往前一站自带鼓风机。
“我看那边人挺多的,小白和阿蔹也去帮忙,别落了下风。”贺洗尘道。
“可是——”
“我就在家里,有什么好可是的。”
白蔹子犹豫了一下 ,道:“那我快去快回。”
“嗯嗯,去吧去吧。”贺洗尘好笑地看着她一步三回头,手指搭在躺椅扶手上,望着一树桃花,哼着黄梅戏乐悠悠地等他们回来,却突然一抖,熟悉而恐怖的窒息感袭上心头,好像心脏瞬间沉入无边无际的深海中。
贺洗尘有时候会想,为什么只有他在永无止境地轮回?他没做过感天动地的大好事,也没犯下十恶不赦的罪行。世界按照它的秩序运行着,却独独忽略他这个漏洞。都说众生平等,既然如此,就算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漏洞,麻烦你也给我补上啊!
年岁渐长,贺洗尘也忘记这些问题,反正死亡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等哪一次他彻底消散在天地间,不再醒来,大概也是无关痛痒。
“即便这样,至少也让我好好告个别啊……”贺洗尘无奈地长叹一口气。
他还想和众位兄弟喝上一杯佛不度,还想和他们再说说话,可冥冥之中感觉到自己即将离去,却无可奈何。
你们快回来啊……
*
阎山往五仙小筑的山路十分崎岖,中间隔着一座县城和一片松树林。孔阙将妖怪们掳来的美貌少女送回家,便跟着柳宁他们一同前往五仙小筑。抱衡君和他性格相似,却水火不容,碰到一块不互相挤兑就不痛快。
“你们俩别吵了!”白蔹子忽然急躁地打断他们的互怼,抓着白术的手,“我总有点心慌。”
“别自己吓自己,二哥在家里等我们。”白术安慰道。
行近五仙小筑外,却见幽深的小径上两个身着艳色胡服的熟人踩着积雪缓缓而行。
“七爷八爷,你们怎么在这?”柳宁惊疑不定,心中一沉,“难道?”
“不是不是,我们休假,便上来找你们喝酒!”范无救连忙说道,提起手中的酒壶,“地府特产黄泉之水兑孟婆汤 ,那滋味,谁喝谁知道!”
“老贺最喜欢这种稀奇古怪的东西。”谢必安笑道。
几人这才松了口气,白蔹子道:“二哥肯定会很高兴。”
七人同行,还未踏入小筑,衣衫不整的孔阙便一手推开柴门嚷嚷道:“老贺!我来了!”
无人应答。院子里的桃花纷纷落了一地。
“二哥许是累了,睡了过去。”白蔹子勉强笑了笑,急奔过去,见贺洗尘躺在椅子里,闭着眼睛,手里还拿着一个空酒杯,顿时安下心来。
“老贺醉了?”抱衡君轻轻将酒杯拿下来,余光瞥见桌上白蔹子练字的纸上写着一行小字。
——我想我等不到你们回来了,便先将酒喝了,莫怪。
青花酒杯摔在地上,破碎的那一刻像极一朵盛开的花朵。
白术急急摸上贺洗尘的脉搏和心跳,猛地阖上眼睛,神色悲痛。
范无救本就透着股死气的脸色更加苍白,混乱道:“不对啊,生死簿上没有说今天是他的死期!”谢必安祭出招魂幡,苍茫的天地间却没有他要找的游魂应召而来。
“老贺!老贺!老贺……”
柳宁站在三步之远,怔怔地看着躺椅上面色安详的贺洗尘,藏在袖子里的手微微颤抖,最后叹气一般笑了笑:“他倒是死得干净,欠我的八百两银子还没还清呢……错了,是七百九十九两六百一十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