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若渊心神一动,便见手中多出了一个木盒子,里面盛放的正是那块绛墨。
第二个盒子里装的是一尊雕刻成青山绕水的白玉镇纸,细腻无暇。
“此物按照先生的图纸做工,绝无一丝差错。”路掌柜殷勤道。
贺洗尘拿起来看了看,确定没有裂缝后,便轻唤苏玖的名字,将镇纸塞到她怀中。
最后的盒子里是一方砚台,其上是青松茅屋的造型,大气简朴。
“此为端砚,先生请看,「宁静致远」便刻在此处。”路掌柜伸手指了一下。
贺洗尘点头,用手摸了摸,石质细腻娇嫩,砚心湛蓝墨绿。
“道存。”
“还、还有我的份?”温道存惊讶地张大嘴巴。
“你叫我一声先生,若是不给你一点好处,不是让你白叫了吗?”贺洗尘戏谑地挑了下眉,伶牙俐齿的温大魔头低头嘿嘿笑了几声。
直到付完了钱,走出店门,三个小孩还是晕乎乎的,抱着怀中的盒子生怕被谁抢了。
“怎么都傻了?”脑袋轻轻挨了一下,三人才如梦初醒。
苏若渊很喜欢这块墨锭,但一想家中不是大富之家,怕贺洗尘破财,踟蹰着不知要说些什么。
“绷着脸不高兴么?”贺洗尘戳了下苏若渊严肃的脸蛋,“长者赐,不敢辞。送给你们,便收着。”
苏若渊这才慢慢放松了神情。
“先生这得花多少钱啊!”温道存有些羞赧地摸了下脖子,“要不我还是不要了吧?”说是这样说,却不舍地抱得紧紧。
温家祖上也曾困苦过,所以后代子孙都颇为节俭。长辈们幼年时都曾送去湖山古刹修行过一段时间,他这一代便没有这种经历了,在温家不说有求必应,至少用度不缺,逢年过节还有各种稀罕珍奇玩意。贺洗尘送的端砚不算最名贵,却总感觉不太一样。
本来最为高兴的苏玖一听,立刻哭丧着小脸问:“爹爹,家里是不是没钱了?”
贺洗尘无奈地瞪了温道存一眼,便蹲下身安慰惊慌起来的女儿:“放心吧,大鱼大肉爹不敢保证,至少包子是管够的!”
苏玖“噗嗤”一声,笑出个鼻涕泡。
*
四书五经翻了一遍又一遍,白昼越拉越长,毛笔在纸上挥洒出墨水,汗珠渗湿后背,春寒料峭。
贺洗尘悠哉悠哉地教着刚入学的松班,也不管今天是发榜的日子,泰然自若地和一群小屁孩玩起了五子棋。卢霜在沙地上画了几个格子,自己跳得开心,脚脖子上的铜铃铛发出悦耳的声音。
其他人却没他俩的闲情逸致。温展鹤烦躁地拿了案桌上一本《郦川游记》,却一个字也看不下去。一众先生也紧张地频频望向门口,村长的腿抖得跟得了帕金森似的。今年的柏班全都去参加县试了,过了这一关,还有府试和院试,在众人中脱颖而出才能被称上一句“秀才”,继续在科举之路上前行。
“莫慌,喝茶。”贺洗尘好笑地说道。
几位先生应是,手却抖得几乎拿不起茶杯。
大门忽然被推开,十几个神采飞扬的柏班弟子买过门槛,一干先生猛地站起,只有贺洗尘和温展鹤勉强镇定自若地坐在位置上。
领头的苏若渊和混在其中的温道存带着众人来到先生们面前,意气风发,躬身行礼:“不负师长所望!”
绿色的藤蔓爬上学堂斑驳的的匾额,一大群青衣学子在这座承载了他们苦读时光的破旧院子里,齐齐执弟子之礼。
先生们松了一口气,面面相觑,忽的放肆地笑出声:“好!县试已过,接下来还有府试,切莫大意!今后更要勤学好问,方能登上青云路。”说到这,不禁有些惆怅。他们都是不得志的书生,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学生能实现凌云壮志,何其悲哀。
温展鹤咳了一下,按捺不住想要知道赌约的输赢的心思。他双手负于背后,思忖着如何不着痕迹地问话,就听前头一位黑脸少年兴冲冲地报喜:“诸位师长不知,这次若渊考得最好,第六名!”温展鹤的脸瞬间沉了下来。
偏偏温道存这个不知死活的也跳了起来,把手举高高,清秀的小脸上满是嘚瑟:“我我我!我第十七!”
贺洗尘挑了下眉毛,内心暗道,小傻叉。转向故作平静、满眼“想要表扬却不好意思开口”的苏若渊那边时,眼含笑意拍了拍他的脑袋:“若渊真厉害!”
苏若渊瞬间心满意足。
温道存尚且不知风雨欲来,还往前倾着身子追问:“我呢我呢?先生,我也很棒!”
“呵,小兔崽子,也不懂先回家说一声吗?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温展鹤拧着他的耳朵,“跟我回家!”
卢霜在旁边噗嗤一笑,把温展鹤笑得羞恼万分。
众人被温道存苦兮兮的模样逗得笑翻在地,村长大掌一挥:“今晚摆桌,给你们庆功!”
*
村里的富贾出资将学堂翻新,大门上换了一块匾额,上书“学而堂”,好歹有个正经名字。几年之间学堂涌入了一大批新鲜血液,贺洗尘仍旧教着书,一群毛头小子缠在他身边,左边问《九章算术》,右边问孔孟之道,闹腾得不得了。
“苏先生,老卢叫我给你带一串腊肉。”卢霜出落得更加标致,紫色罗裳,未语先笑,村长家的门口都被踏破了,可这姑娘硬是拖着不肯嫁人,把村长愁得直掉头发,每天往祖宗祠堂里跑,就希望老祖宗们能帮帮忙。
“小卢便帮我谢过老卢吧!”贺洗尘提着腊肉,转身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谁有那个福气娶到咱们学而堂的女先生。”
“苏先生就喜欢取笑我!”卢霜佯装不悦地推了他一下,却没想到贺洗尘弱不禁风得一推就倒,脸色惨白,吓得她连忙将人扶起来。
“没事没事。”贺洗尘摆手,拍了拍后摆,“幸好肉没掉到地上。”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吃的!”卢霜骂了他一句,搀着他的手急得眼圈红通通的,“你要不要紧,去医馆看一看吧!”
“可千万别!”贺洗尘连忙推拒,他三天两头地就要被苏若渊苏玖兄妹俩押送去医馆看病,躲都躲不及,哪有自己送上门的道理?
“我的大小姐哎,您还是饶了我吧,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那阵折腾……阿玖还在家等我吃饭呢,再见了您勒!”贺洗尘不等卢霜反应,三步作一步落荒而逃,一下子跑没了人影。
卢霜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忽然忍俊不禁,摇摇头走进学堂里。
一路上不断有人家与贺洗尘打招呼,他一一应下,离苏家后院几步之遥,便看见一个人趴在墙头,往里头探着脑袋。
“小玖妹妹,这是我给你买的璎珞,接着。”
“若渊兄最近的脾气越发不好了,连门都不让我进。”
“还是苏先生好……当然了,小玖妹妹最好!”
“是是是,苏先生最好,你也好。”
温道存凝视着墙里面若桃花的温婉少女,忽听身后响起咳嗽声。
“胆子越发大了,还敢爬墙?”
温道存猛地一僵,底下的贺洗尘一脸玩味地看着他。
“先生!啊!我再也不敢了!先生!”他立刻狗腿地求饶。
寒来暑往,距离童生试已过了六年,温道存早已长成翩翩佳公子的模样,不说话的时候,特别能唬人。如今翩翩佳公子扒在人家墙头,没有节操地哭喊求饶,看得贺洗尘嘴角一抽。幸好这里人烟稀少,平时甚少有人经过,要不然形象早就崩成渣渣。
大门“哐”地打开,苏若渊气红了一张俊脸,嘴里骂骂咧咧:“温道存,你知不知羞!阿玖还没出阁,你如此行事岂不坏她声誉!”忽然急停,其余的话噎在喉咙里,“爹,你怎么回来了?”
苏玖怕兄长与温道存起了争执,紧随其后,看到贺洗尘也松了口气:“爹爹!”
贺洗尘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躲在他身后的温道存却像是鼓足了勇气,往前迈出一步:“若渊兄,我与小玖妹妹两情相悦,绝无二心!我我,我是真心的!”
苏若渊一窒,转向从小疼到大的妹妹,却见她羞红了脸钻进父亲的怀抱。
“你!你无耻!”苏若渊颤抖着手,最后只嘣出这几个字。
在他看来,温道存确实是不错的朋友,飞扬跳脱,放荡不羁,当朋友可以,但恐不是苏玖的良配。苏若渊捏紧了拳头,目眦欲裂,目光中蕴含着几丝不被理解的委屈看向贺洗尘,温道存和苏玖也将视线转到他这边。
受尽瞩目的贺洗尘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可以啊。”
三人:???
“我说,可以啊,庚帖什么时候送来?日子找你老爹和我商量一下。”
三人:!!!
第5章 不才在下(5)
天边泛红,将近日暮。庭院里的大枣树郁郁葱葱地罩下一片黑影,偶尔会有喜鹊在上面筑巢。
贺洗尘扫了一眼对面二人——苏若渊面无表情,垂着眼睛深思,而苏玖咬着嘴唇,忐忑不安地绞着手帕。
他们都长大了。
苏若渊身材颀长,如竹般清俊雅正,没有寻常读书人的弱气,袖子挽起来,还有健康的肌肉纹理,一看就有一把子力气。苏玖正值最好的年华,眉如远山,亭亭玉立,倚着窗户听雨的袅袅身姿可堪入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