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霄看着他，突然冷笑了一声：“你还记得那件事？”
杜霄前三十五年的人生堪称一帆风顺。他是上任阁主的嫡子，同时也是独子，老阁主对他不免有些放纵, 除了不许他练武时稍有懈怠, 对其他的事情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十五岁的杜霄想要在几楼间挑选弟子作为下属，他一眼就看中了危月。一往无前的狠戾, 让他从普通弟子里厮杀出来，站在了精英弟子的顶端。
比起暗楼层出不穷的天才们, 危月在天赋上略逊一筹, 也因此吃尽了苦头。而他区别于其他弟子的韧性和骄傲，让杜霄颇感兴趣。
下属心腹, 都需要打磨。手段远没有如今圆融的杜霄起了雕琢的心思, 他想要的心腹, 必须对他有绝对的忠诚，除此之外，都是累赘。
那时危月捡了只流浪狗带在身边，原先只是随意地喂些剩饭，后来却不知不觉有了感情，甚至允许那只狗睡在塌边。
杜霄对此嗤之以鼻，也同时起了考验的心思。他令当时的暗楼楼主传下了新的规矩：堂主以下的弟子，要在身边饲养宠物，同吃同住一段时间，然后将之宰杀，吃入腹中。
暗楼的弟子，不需要多余的感情。他对当时的暗楼楼主说。
而危月并没有让他失望。
那个夜晚，一身银纹黑衣的少年低着头，在热气腾腾的小锅前，一口一口，吃完了全部的肉。
然后那个少年成了他的下属、心腹，被他信任、提拔。杜霄相信，危月对暗楼、对承天阁的忠诚是无可动摇的——这甚至不会被其他感情所左右。
即使在后来，杜霄无意中失言，透露出当初那条规矩是自己提出来锻炼弟子心性的，危月除了一瞬间的沉默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成为一个毫不起眼的片段。
然而，在这个僵持的大殿内，电光火石间，杜霄想起了自己曾经遗漏的细节：吃狗肉的时间，危月足足拖延了七天，为此在刑堂受了半个月的刑；那晚之后，足足一个月，危月看起来都苍白得可怕，也瘦的不正常；他当上暗楼楼主之后，更是禁止楼中弟子饲养宠物……
这些都在说明：那只狗对危月来说并非可有可无，甚至非常重要。从前的杜霄认为危月的服从是因为他对承天阁、对他的忠诚大过一切，可现在再回想，杜霄背上却不自觉地发寒。
一个如此隐忍的人待在自己身边二十年，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从很早之前，你就在谋划了吧？”他不等危月开口，已经笃定地冷笑，“可以吃下自己的宠物而面不改色，我早该看出你的狼子野心。”
危月一怔，随即像是听见了什么极其滑稽的事情一样，笑得人心底发寒：“杜霄，你真是——可笑极了。”
身后鲁集带着淡淡担忧的目光让他挺直了脊背，将所有情绪统统收敛。他厌恶着这个少年时就认识的同伴，这个人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过去的那段岁月是多么狼狈而可笑。
他从暗楼底层的新弟子到成为普通弟子，花了三年；从普通弟子成为精英弟子，花了一年半；从精英弟子成为暗楼首座，花了六年。每当他以为自己已经将命运握在手里的时候，总会有人提醒他，他其实只不过是那些上位者手中的棋子，可以随意把玩，任意揉捏。
他想起了那只曾经陪伴自己度过日日夜夜的狗——一只很普通的土狗，只是因为被他随手扔了一个吃剩的馒头，就怎么也赶不走，不管被怎么冷漠地对待都摇着尾巴热情地迎上来，他的一个目光都会让那只狗兴奋地转上好几圈。
它的腿在流浪时落下了残疾，走路时总是一瘸一拐地，危月嘲弄地喊它“小瘸子”，然后那只狗就会懵懂又开心地扑上来，仿佛根本不懂他话语里的嘲讽。
那条规矩被颁布下来之后，危月浑身发冷。他从不是个认命的人，几次试图把他的“小瘸子”送走，却最终败给了自己的弱小。
那是暗楼最残酷的一道规矩——而它仅仅来源于杜霄的突发奇想。
这样的人，为什么能够高踞上位？
这个问题困扰了危月很多年，然后他决定不再去想——他要自己坐上那个位置，让所有人都不能再左右他。
时间仿佛一个轮回。危月在云合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又在杜仰韶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另一面。
他不再理会杜霄，这个注定失败的可怜虫，目光落在了杜仰韶身上。他既期待杜仰韶答应自己的要求，又希望他不答应。这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的目光看起来奇异而复杂。
杜仰韶闷咳一声，他注视着危月手里可怜兮兮的狸猫，心里涌上难以言喻的戾气，几乎要让他无法思考。
可到底，隐隐地，他捕捉到了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违和感。
气氛凝重而压抑，杜仰韶的表情波动让危月这边的人都开始觉得，他有很大的可能答应。
“喵！”被危月拎在手里的狸猫发出微弱的挣扎。
“喵？”轻盈地从后面绕进大殿，003还没来得及观察环境，就被那只和自己看起来十分相似的猫咪吸引住了。
然后，从四面八方望来的目光让他突然想起，自己好像忘记藏起来了……
可就算这样，他们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着猫？
003懵懂地眨了眨猫瞳，一头雾水。
第29章 第一个渣攻（二十九）
让我们把时间拉到一个时辰之前。
当小白倒下的时候, 003察觉到了危险的逼近。小白是一名武者, 虽然比不上杜仰韶那样开了挂的存在，也比暗楼里各式各样的天才们稍逊一筹, 但放在整个江湖上，也可以说是一名高手了, 在她这个年纪更是颇为难得。
003猜测杜仰韶已经在私下里培养出了属于自己的势力，强者身边总是不乏人追随。
003看了小白一眼，松了口气：她仍有呼吸。那么多世界的历练不是白来的，他看了一眼小白，转身从后面的小窗里跳了出去。
那是杜仰韶专门为他准备的小窗, 藏在书桌底下，方便他出入。杜仰韶这一年来对猫的态度越来越纵容，003有时都觉得他和剧情里那个主角是两个不同的人。怎么能有人对猫都这么溺爱，对待自己心爱的人手段却那么残忍？
噢, 这个世界, 杜仰韶还没有爱上了另一个主角。
003在横梁墙壁之间窜过，听见身后的嘈杂声, 开始思考自己该去哪里。他确信这些人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是来抓它的——这一点实在让003不太习惯，也有些不解——他这么低调做猫, 两年来什么事情都没做, 为什么会有人盯上他？人类除了自相残杀之外，甚至对猫也开始不放过了么？
如果宿羽直白地告诉他, 这是为了抓他来克制杜仰韶, 003也许会觉得他们脑子出了问题。从来只听过人质, 没听过有猫质的——对野心勃勃的枭雄来说，人质都未必管用。
暗色的身影灵敏地避开了暗楼的诸多机关，003听杜仰韶说起过它们，杜仰韶这个话痨甚至和它说过暗楼最隐秘的机关密道——没有一条是猫可以用的。
穿过密集有序的弟子房，003看见了鸿雁。这个昔日在精英弟子面前卑躬屈膝的少年，如今看起来倒很有精英弟子的风范，他在和几个普通弟子说话，昂首阔步地走在前面，只是眼底的闪烁还是泄露了他的底气不足。
“先这样做吧，你们都回去。”他说。虽然在精英弟子间不算什么，可面对普通弟子，他说话随意了不少。
003停下了脚步，落在窗台上，和鸿雁不经意看过来的目光对视。
“喵。”小狸猫歪了歪头。
要不要向这个人求助呢？他似乎和杜仰韶关系不错……以一只猫的力量，他很难真正逃过那些人的追捕。
鸿雁：“……！”
003被鸿雁带了回去，他的房间比杜仰韶的小了不少，但还算整洁，003在这个屋子里嗅到了一股很亲切的味道。
鸿雁谨慎地把它放在床底下，想了想，又拿了两个箱子堵住出口，然后匆匆离开。
隔着沉重的木箱，003隐隐地听见了一声猫叫，很快又不见了，似乎只是他的一时错觉。
003对鸿雁的印象并不深，可既然选择了相信这个人，他就安之若素地待着，直到困意袭来，才听见了一阵脚步声。
鸿雁自己偷偷地饲养了一只猫。那是他在无意中捡到的——因为第一眼，他还以为那就是杜大佬珍爱的那只猫。
但很快，他发现不是，虽然它们看起来长得差不多，花纹更是惊人的相似。这只猫没有杜仰韶的猫祖宗那么灵动安逸，它大概是经历了长时间的流浪，皮毛黯淡，瘦瘦小小，性格也非常敏感，稍不注意就要挠人一爪子。
原来猫和猫之间真的不一样。
鸿雁感叹一声，把它把它带回了自己的寝房。精英弟子两人一间，他的宿友前些天出任务去了，因此房间里只有他一人，但就算这样，他本也以为自己很快就会被发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