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堂内。
御虚宫和别的门派一样,清早是有早课的。
祝红叶在世时,“周池”与赵况、祝方、嵇水师兄弟四个不到鸡鸣就被叫起来练剑,若练不好便赶去打扫院门,是以师兄弟四人练就了一身洒扫的好本领,险些断了宫内仆从的生计。
后来祝红叶死了,“周池”主动拾起了早课,连晚上也泡在不安堂练剑。
也是他天资聪颖,祝红叶建立了御虚宫,却没招揽什么贤能之士,偌大一个门派,只有师兄弟几人并几个奴仆,祝红叶死后,无人能教授“周池”武艺,但他却凭借着惊人的天赋自悟了御虚六式。外界传言他武功神鬼莫测,有些夸张,但以他现在的武功,当可与韩敬一敌。
此刻时辰尚早,早课还未结束,不安堂前的门庭里难得热闹了一些——
被抓来的三个孩童穿上了御虚宫的蓝白道袍,根据个头高低排成一排,盘腿坐在蒲团上,正不情不愿地跟着祝方背御虚剑法。
说起来各门各派的功法都是本派的密不外传的镇派之宝,一般不会外传,这三个孩子虽被拐进了御虚宫,但怎么说也是江湖上正道人士之后,学了御虚派的剑法,不放下山则已,若是放下了山,日后难免不拿御虚剑法回来对付御虚一派。
“周池”却不计较这些。
御虚剑法共六式,每一式下又分六招,全数演练下来只消一个时辰,但这三十六招里又有无穷变化,“周池”天赋惊人也练了十数年,以这几个童子的天资,练上三五年恐怕也只摸个门道。
周池蹬着一双小黑皮靴,缓慢踏过中庭,在不安堂院中的八角凉亭坐下。
他们师兄弟四人,除了赵况是自小在宫内长大的,祝方与嵇水都是后来被祝红叶带进来的。
赵况年纪最长,大原主三岁,是大师兄。
祝方后来,但年纪亦长于原主,落了一个二师兄。
嵇水最小,终于排在了原主后面,所以两人一个成了三师兄,一个成了小师弟。
赵况面目俊朗雅正,性子也是,明明与“周池”最为亲厚,却在祝红叶死后便改口叫了“少主”,不肯再叫他一声“小池弟弟”,祝方与嵇水却一如往常。
这会儿祝方见周池来了,遥遥比了个手势,叫道:“师弟。”
周池“嗯”了声,倒在躺椅上,听祝方教几个孩子背御虚心诀。
“最末个头最小的那个便是韩司云。”嵇水在周池身边坐下,白皙双手从红色衣袍中探出,给周池倒了杯茶后又收了回去,靠着周池坐着。
周池观察了一会,道:“确有几分傲气。”
嵇水遥遥点了另一个孩子:“陕北金钱枪陆一鸣的孙子,陆许。”
“不堪大用。”周池只看了一眼。
“那个,”嵇水点了点庭中唯一一个女孩,“云梦天光绫残存的一点血脉。”
像是感觉到了周池的视线,端坐在蒲团上的女孩转过头来,见到周池与嵇水竟没有丝毫神色变化,扭回头去继续跟着祝方背诵心诀。
周池笑了:“此女当有所成。”
嵇水房里练着丹药,没坐一会儿就走了,周池却一直坐到了早课结束。
“师弟。”祝方走过来在亭中坐下,随手倒了一杯茶送进嘴里,“听说你要把师兄捡上来的那人留下?”
周池斜倚着,懒懒打量着下了早课后呆坐在蒲团上显得有些无所适从的几位童子。
“那可不是一般人。流水落花行云剑,听过没有?”
“韩易?”祝方神色一变,“你确定吗?”
“虽说我不曾亲眼见过行云剑,但现今江湖上有本事闯上六溪峰,又在这个年纪的人,一只手就数得过来,更别说我们才刚绑了人家堂弟。”
周池越说,祝方的眉头皱得越紧,到最后忍不住摔了茶杯。
“胡闹!你既然已经知道他的底细,为何还要把人留下,引狼入室?”
周池却一脸气定神闲,道:“他都敢单枪匹马混进山来,我为何不能将计就计把人留下?师兄只道是引狼入室,却不知师弟我想瓮中捉鳖。对了,行云剑的身份还请师兄暂时保密。”
祝方一脸无奈,周池却已起身走了。
两天后,周池正如往常一般坐在不安堂里看祝方授课,嵇水命人传来口信:韩易醒了。
周池往嘴里送茶的动作一顿,嘴角勾起——
闲躺了两天,这人终于打算动作了。
作者有话要说: 修bug
第40章 镇山河(2)
祝红叶留下的这座御虚宫虽然空寂,但毕竟住着师兄弟几个,衣食住行,样样都要人管,于是四人里最年长的赵况便应承下了这些事,成了御虚宫的“管家”。
那天周池随口说了句“留在身边伺候”,这位管家大师兄不懂是怎么个伺候法,出于对周池安危的考虑,把韩易安排到了御虚宫最偏僻的一个小院子里。周池走过一路的繁花野草,拨开院门前那棵粗壮榕树上垂下的团团须子,这才隐约看到了院门上“不可与处”四个大字。
掌园管事知道周池要来,早早叫人打扫好了院子,煮了水,又烹了茶。
周池沿着院中小径踏入房中,屁股刚在凳子上挨了个边,就有仆从给他端上了一杯热茶。
周池捏着茶碗轻押了一口,远远问躺在床上的韩易:“醒了?”
“……嗯。”韩易的嗓音里带着久不曾说话的沙哑,“这是哪?你又是谁?”
周池捧茶姿势不变,慢悠悠道:“微云山,六溪峰。”
“御虚宫?你是周池?”韩易蹙着眉,似乎在忍着疼,“我为何在这?”
“这却要问你。”
韩易的眉头敛得越发的紧。
周池道:“前几日你误闯进山中迷障,晕倒在山下,被我那喜欢捡破烂的大师兄给领了回来,我着人探了你的脉,丹田被封,武功尽废……你这是招惹上谁了?”
韩易嘴唇紧抿着,半晌才道:“不知。”
周池也不追问,道:“你什么名姓?”
韩易道:“段卓。”
周池点点头:“身体有无不适?”
韩易:“好了些许。”
“那就先这么养着吧。”周池放下茶盏站起身,竟是打算走。
“你……”韩易叫住他,“你要拿我怎么样?”
周池闻声顿足,半侧过脸上下扫了他一眼。
“你武功尽失,心肺俱损,若不好生调养,一生只能同寻常人一般,碰不得刀剑,若好生调养,花费三五月抑或三五年,或能与我御虚宫看家护院的仆从打个平手,我何须在你身上花费力气?不过见你相貌不错,留在身边,当个赏心悦目的花瓶子。”
“若我不肯呢?”
“你当我在乎?”
“……”韩易看着远处一身白衫、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的周池,心中蓦然一顿。
“走了。”周池道,“与你聊天,这般费口舌。来人,照看着,能下地了就送过来。”
周池说走就走,丝毫不在意他这个来历不明的人,院中的仆从又好似个哑巴木偶,只管给韩易端药送水,其余一概不理,韩易揣了一肚子的计算,例如他缘何与人结仇,又是如何误闯进微云山下,到最后只透露了一个名字。
这个御虚少宫主,到底是勘破了他们做下的这个局,还是真的不在乎?又或者他已暗中派人去查探自己的“来历”?
韩易放缓动作躺回床上。
——武功是他自行封的,一身的伤却没作假,心肺处则是积年的旧伤,是该养养。
这么又躺了两天,韩易已经能下床自如走动了。
这天,“不可与处”的仆从伺候韩易敷完药,道:“段公子,少主有请。”
韩易绑绷带的手一顿,问:“何处?”
“段公子随我走便是。”说罢将瓶瓶罐罐都收好,摆手一请。
韩易提了佩剑跟在那仆从身后。
正是清晨,御虚宫的早课尚未结束,那仆从领着韩易一路来到了不安堂。
不安堂院中,赵况正在教几个童子练御虚剑法的第一式。
祝方与周池以手比剑,在一边过招,指风划过,掀起气浪,带着毫不掩饰的所向披靡的锐气,院子四角的盆栽金钱松簌簌抖动,连枝带叶噼里啪啦掉下来许多。
嵇水还是一袭红衫,盘腿坐在八角凉亭里,手里一杆秤,不时低头看一眼书,又把秤盘里的东西倒进面前一个精巧的铜炉里,嘴里道:“够了够了,我只要一钱。”
周池与祝方继续比划,指风轰起掉落在地的松树枝,斜斜射入亭中。
亭中嵇水伸出两指夹住,捏起枝子在秤盘上敲了一下,松针全数掉进秤盘,刚好一钱。
嵇水拿过研钵搅碎,倒进炉中,使出内力一催,不安堂瞬间弥漫开沉重干净又温柔沉醉的松香气味。
几个练剑的童子停下来东嗅嗅西看看,嘴里齐声:“哇哦——”
赵况手提木剑,在剑架上“笃笃”敲了两下,童子们只能不甘不愿地继续回身练剑。
韩易:“……”
一刻钟后,周池与祝方停下比划,两人一道走进亭中,立即有仆从上前将拍打得松软的蒲团放在矮桌前,捧上水和帕子给两人净手,又给两人倒了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