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水榭处落座。
春日渐远,暑气将至。水榭雕花镂空的栏杆外,亭亭翠盖,迎风摇曳。
雨后初晴的空气格外清新,日光照在池水绉纱似的波纹上,折射出粼粼波光,打在林轻舟天青色的袖子上,明明灭灭的,平添几分缥缈之感。
“那两个人,我确实认识。其实,我对他们有所亏欠。”林轻舟轻叹一口,缓缓道。
“师父,我就知道是这样,人家追债都追了一年多,急的眼睛都红了,”计燃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师父,你说吧,你欠了人家多少钱,我替你还。”
林轻舟怔愣住,蠢徒弟的脑回路果然异于常人。不过,意思也所差无几。
“这笔债不是一般债,只能师父自己来解决,他人无法插手。”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应答道。
计燃语重心长:“师父,既如此,那便好好设法处理才是。一味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
老气横秋的样子,与他平时欢脱不羁的气质很是不符。
不过,一语惊醒林轻舟。
现在纵然他动身前往别处,寒祁与闻棠说不定亦会紧追不舍,虽然这种想法显得自己自恋,但难保不是如此,还不如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在此地就让他们死了这条心。
况且,为什么他要逃跑,他现在是覃昼,又不是林轻舟,咬紧牙关打死不认便是。
直接跑路适得其反,显得他做贼心虚。
心头主意打定,不用仓皇跑路,林轻舟脸上浮起笑意。
其实,他潜意识里也是不愿意离开的。
既然可以拥有平定安逸的生活,有谁会情愿行迹不定,餐风露宿呢?
蠢徒弟虽然平时修行非常不上道,但是关键时刻,还是有点作用的。
“对了,蠢不,徒弟,方才在暗市中师父情急之下,有所疏忽你后来没遇上什么事吧?”林轻舟担心有人为难他。
计燃有点不好意思:“屋顶瓦砾四飞时,我不慎被砸昏,醒过来时,整条街已没有几个人影,遍地断壁残垣,我见你不在,便径自回来了。”
林轻舟有点诧异,“就这样?”
计燃语气颇为不满,“师父,你一声不吭丢下我在龙潭虎穴,你还希望我遇上什么不好的事情?”
林轻舟面上讪讪,此事确实是他的不对,摸摸鼻子道,“龙潭虎穴不至于。”
计燃越想越气,脸皱成一团,“师父,你一点都不在乎我。”
哟嚯,蠢徒弟得寸进尺,开始蹬鼻子上脸了。
林轻舟嘴角扬起一丝微笑,浅淡得像池面漾起的一丝水波:
“为了表示我对你的在意,今日我决定给你布置课外作业,一天之内学会画之前我教的所有符咒,没画完,不准吃晚饭。”
计燃一脸痛不欲生,“师父,我忽然觉得你已经对我足够疼爱,课外作业还是不要了吧。”
林轻舟笑着起身,朝外走去,“不够不够,否则,你怎么能感受我对你的如山关切。”
“可是,师父我快被压得喘不过气来。”计燃偷瞄林轻舟,小声抱怨道。
“有压力才有动力,为师对你寄予厚望,相信你一定可以的。”林轻舟头也不回,自顾朝书房的方向而去。
计燃见抗争无效,只好屈从。
师徒二人常在水榭中看书传授,桌上放置着现成的笔墨纸砚。
他铺平宣纸,随手提笔蘸墨,方要下笔,不禁又抬头朝渐行渐远的那道天青色背影望去。
脸颊上方才的哭丧表情,逐渐在脸上消失殆尽,继而眉间轻皱,变成一丝丝的凝重。
那两个在暗市中兵戎相见的人,怎可能是追着讨债那么简单。
明眼人一望便知,那两人都对师父情谊深厚,甚至乎争风吃醋,大打出手。
不过,既然师父羞于启齿,顾左右而言他,那他便装作不知,装傻充愣给他一个台阶下。
先把人留住再说,省得到时跑了,天大地大难以再寻见。
不过,师父啊师父,你如此仙风道骨的一个人,看不出来竟然惹下了这么多桃花债。
并且无论哪个看起来都凶神恶煞,不大好处理啊。
阴阳镜没能拿到手。
此次暗市之行,不仅空手而归,还与最不想重逢的人相见。
林轻舟暗叹一句造化弄人,端坐在计燃书房内,继续翻阅手中古书,看看是否有什么宝器,可以替代阴阳镜。
这些古书都是先前计燃怕林轻舟在府上待得无聊,从暗市采购的。一部分是按着林轻舟给的书单,但大多是照着店铺老板推荐。
计燃的书房,原本有三面书架,放着政史商地等。林轻舟到此地后,随着时间的推移,书房内变成竖起五座书架,其中有两座是放着各类道法书籍,五花八门,林林总总,内容涵盖范围极广。
日光渐渐西移,透过洞开的窗户,照到翻开的书页上,像伸着伶仃细脚般,打翻夜晚的墨台,徐徐将一切染上浓黑暮色。
坐在此地翻看一下午,林轻舟揉揉酸痛的眼,指尖掐诀,烛台上豁地燃起一点豆灯。
光线昏暗的书房,浸在橘黄的光芒里,变得亮堂起来。
高高的一摞书堆积在书桌上,他花了一下午翻看研究,没有什么新发现。
这些书已无参考价值,他抱起几本书,一本本地塞回书架上。
两大架书,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他为了便于查找,自己编号,在书封的侧边贴了标签。
手中的书,刚好有一本在书架顶端,取书时搬了凳子才够着。
此刻,书房中的凳子不知被哪个仆从挪去别处,他只得踮起脚,高举手臂,死命地往上够。
够了半天,手臂酸痛都没能够着。
他落下脚后跟,身体原本紧贴书架,此刻不得不后退一步。
蓦地,后背抵上一片结实胸膛,与此同时,一只手从身后伸出,取过他手里的书,抬高手臂,将书塞到它要去的位置。
林轻舟诧异,计燃什么时候起竟然比他还高。
他转身一望,寒祁逆光的轮廓,猝不及防落入眼中,登时他整个人都笼罩在寒祁投下的阴影里。
这么一个惊吓,手中的书一时没拿稳,哗啦一声落了满地。
他整个人情不自禁后退一步,后背顿时抵上书架。
寒祁是敛住声息进来的,他竟然完全没有察觉一丝一毫。
寒祁是怎么找到此地的?
他逃之夭夭的时候,明明寒祁还在与闻棠过招,两人打得如火如荼。
从暗市出来,一路上他也未看见后面有人跟踪。
对了,那时蠢徒弟还在暗市。
完蛋,准是蠢徒弟这货醒来后,直接充当了一回人形gs,直接帮寒祁义务导航了。
对于这种开门揖盗的行为,林轻舟表示深深的鄙视。
“为什么要这么做?”
寒祁沉冷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听起来很平静,像隐藏汹涌暗流的海面。
寒祁问的是,他为何要假装不认识,抑或是为什么策划这么一场假死逃脱的戏码。
纵然脑海中思绪纷杂,林轻舟还是瞬时稳住心神,戏精分分钟上身。
“我表示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林轻舟皱眉,极力扭曲事实道。
“你知不知道我这一年多怎么过来的我没有一刻不在想你。”寒祁像听不懂他说的话,执拗的坚持林轻舟就是他要找的人。
幽深如潭的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林轻舟。
纵然寒祁的面庞背光看不清,林轻舟仿佛仍能感受到视线中带着的情绪,如冰冷冽,又如火炙热。
“与我无关。”
林轻舟别开脸,不看他的眼睛。
“我是不是哪里做错,惹你不高兴了,所以你要这样惩罚我”
寒祁蓦地伸手握住林轻舟的双肩,垂下往日高傲的头颅,低声下气地问。
“对,你是做错了,你真的是认错人了。”
林轻舟心若磐石,无动于衷,下意识要挣脱肩膀上的钳制,但却不能撼动丝毫。
“你是不是介意我与殷昔白才这样,我发誓我跟他真的清清白白。”寒祁甚至开始为林轻舟找理由。
他的声调仍是低低的,但是收紧的双手却暴露了激动的情绪。
若非他的脸庞逆光,林轻舟此时可以看到他的眸中一抹暗红一闪而逝。
“殷昔白是谁?没听过。”林轻舟的声音轻飘飘的。
“你别这样好吗,请柬送给他后,他确实到鹤鸣九皋找过我,我与他草草说了几句话,便去断琴城找你。”
“你若是介意,我以后少与他往来便是。跟我回去好吗?”寒祁的语气不自觉带上些微哀求。
跟他回清虚剑宗,那是不可能的。
“我并非你要找的人,实不相瞒,我有自己的未婚夫,我们琴瑟和鸣,情投意合,不日将要大婚。”
林轻舟冷然出声,信口开河不眨眼。
只是,他自己都未意识到,为什么他脱口而出的是“未婚夫”,而不是“未婚妻”。
“这世间能与你成亲的,只有我。”寒祁的声音蓦地变得僵冷。
恰在此时,书房的门被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