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然是很不负责任的。以致小眠和她的顾阿姨,和她的小佳期,比和自己的父母还要亲。因为她们是她的避风港。她们不会像她的父母一样,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不分时间地点地向外辐射愤怒。
那一天在车站附近看到那个男人的身影,她周身的血液都瞬间冷却。她也不知自己怎么能那么迅速地做出应对。她先给顶头上司去了电话,“先前让我去银川发展的提议还有效么?好,我想了想,我还是去吧。哈哈,做人有时候不能不拿出勇气来。”接下来她找了房产中介。她不能让他再度找到她。
这些事她有很多年不去想了。今天小眠再度出现,又把它们带到了她的眼前。活灵活现,仿佛就在昨天。
车窗笃笃笃地响了三下,将她从黑白色的回忆里唤醒过来。她缓缓地打开车门,避免让它撞到门外的人。那里站着一个小小的萝卜头,和记忆里黑白灰的色调不同,她简直是彩色的。她的乌檀木似的头发,精灵古怪黑宝石一样的眼睛,红润欲滴的玫瑰花瓣一样的嘴唇,无不是林未眠的翻版。她记起白雪公主那个故事的开头,皇后怀着孕,坐在窗前做刺绣,心里就祈祷她的孩子应该这么漂亮。她何其荣幸,有两位白雪公主。虽然小的这一个遗传了父亲的鼻子,不如姐姐的好看。但依然是她的心肝宝贝呀。她头一次做母亲时没有做好的,她现在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
“妈妈,马小凡顶讨厌了,他吃了泡泡糖,糊在我的书包上。”小小的人儿在副驾驶坐好,她伏过身去替她系安全带的时候,她这样说。
云筱没答言。
“不过我已经告诉老师了,老师罚他站到后面去。”小人儿胜利地笑,然后她突然间停下来啦,震恐地问:“妈,你为什么哭了。”
云筱捂着嘴,抽泣得更加厉害。
小人儿拉着她的衣襟,柔软的小手替她擦眼泪,“没事的,老师已经罚他啦。我也不生气了。”
云筱破涕为笑,揉揉她的脑袋,然后说:“你姐有一次也被人粘了泡泡糖,粘了好多呢。”
小人儿诧异极了,瞪大双眼:“那她怎么办呢?”
云筱唔地一声:“她逼着和那家伙换了一个书包。”还和人打了一架。
病房里,顾婕拉林未眠坐着,以沉痛的口吻叙说着别后离情,大家起初怎样找寻她,字里行间不免沾染丝丝责怪,眼神却又写着心疼,三不五时插上一句“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傻?”
她当年要林未眠离开,不过是让她暂时离开佳期,离开谢家,离了谢沐的跟前。哪里知道她竟然性子这么烈。
林未眠只抿着嘴唇不做声。她也赞同阿姨的话,除了佳期而外,她的杳无音讯,对于关心她的人来说,在这过去的年月里,自然也算是一桩隐痛。然而生活就是这样子,习惯了之后就好了。
当晚她住在谢家,住佳期的屋子。其实佳期平时也不长住这老宅,并且房间总是打扫得很干净,收拾得纤尘不染。
但她就是觉得有佳期的味道,把脸埋在枕头里,就好像睡在她身边一样,心中有一种淡淡的安心的感觉。高考完的那天晚上,她半夜渴醒,看见佳期睡在身边,梦里都是一张满怀憧憬的脸。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佳期住久了的地方也辟邪,这间屋子并没有鬼魂造访,偶尔一两个在窗户张一张就飘过了。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有一只萤火虫从窗户飞进来了,她翻身起来,赤脚下地,忙忙地到书桌上拿一个广口玻璃瓶,将打开的瓶口对准了它,守株待兔似的等它飞进来,接着悄悄拧紧了瓶盖儿。她在黑暗里抿嘴微笑,把这瓶子收进包里。
就当给谢佳期带的家乡土特产吧。
次日上下午她抓紧各采访了两个目标。
到了晚上,她就和顾阿姨说自己要回去了。顾婕起先十分不同意,说自己准备了多少好菜,晚上要好好带她吃顿饭。林未眠笑嘻嘻地不做声。
顾婕说着说着,也就醒悟过来啦,哦地一声,起身去厨房,拿那种一套十二个的透明食盒子装菜,挑其中最大的三个,装了满满的三大盒,用一只浅碧色的袋子装好,郑重地交给她,眨眨眼,“带给佳期,你们一起吃。”
林未眠忽然脸一红。
抱着盒子坐在回程的高铁上,她心里无限叹息。
说给谢沐听的那番话当然是为了使他懊悔。
假如佳期的爸爸像顾阿姨一样在乎佳期的幸福,支持她们相爱……她相信她和佳期之间与那些荷尔蒙游戏是完全不一样的,如果她们一直在一起,现在肯定像世界上任何一对青梅竹马的情侣一样,过着温馨平淡的小日子。比如她不爱做饭,佳期工作忙,她就老跑到顾阿姨那里去要现成的吃食,像这样子带回去。
她下定了决心,要把这些幸福流年补上。她下高铁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找到佳期,告诉她这七年里她有多么想她,告诉她她在自己的梦里出现了多少次,告诉她她经历的好的坏的一切。
但是她忽然有一个直觉,自己这次剖白也不会这么顺利。
而她的直觉总是奇准。
第103章
一桩事情要迅速地流传开来, 要么具有戏剧性, 要么具有传奇性, 又或者, 因为事件的主人公身份特殊,她本来颇具神秘性, 偶然她身上发生的一件小意外,就会让人们津津乐道, 并且谈起它的人, 总是乐于添点儿油加点儿醋, 当作让事件经过更美味的调料。
“听说她一醒过来小谢总就扇了她一巴掌,质问她为什么要把自己置于险境, 啪的一声可响了!”穿黄色套装的职业女郎说, 仿佛她亲历过现场似的,并且随着话音落地,抬起纤纤玉手玉手捂着右边的面颊, 仿佛遭到掌掴的是她本人,那疼痛此刻还在, 让她蹙起了两道秀丽的眉。
坐在她对面的绿衣女郎嗤地一声, 杏眼一瞪, “胡说,小谢总怎么可能是那种人,小谢总只是气质高冷,平日里对着陌生人都那么彬彬有礼,又是心尖尖上的人, 哪里舍得那么着。我听说她是抱着那女人哭啦……”
东南方位年纪稍大一些儿的女士,一直默默喝着咖啡,侧耳倾听,这时候啧了一声:“不论你们谁说的对,总之谢总有个心上人,这人还是女的,两人生死相许,这一点总归是没错的了?”
围着小圆桌的女人都翘着二郎腿,却并不失优雅,就着小谢总遭遇的有惊无险的意外聊了二十分钟了。这时不知怎的有点疲倦,都陷入了静默,大家默默地喝着自己的饮料。过了近两分钟,才有一个再次说道:“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漂亮是一定的吧。肯定还很知性,欣赏意大利歌剧,精通七八种乐器。”
“那倒也未必,也许很精明呢,说不定是谢总在沃顿认识的校友。”
“不是吧,我听说是打小就认识的。”
黄色女郎忽然指着橱窗外经过的一个人,诶了一声:“我说你们别瞎猜了,问问她不就有谱儿了吗!”
橱窗外经过的,不是别人,正是杨淇。坐在店内的女人们本来想叫住她进来盘问一番,然则她行色匆匆,根本没注意到她们,径直就走了过去。这一拨白领丽人于是岔开来说了些别的,也就相约回到了办公室去,按下不提。
杨淇在上班时间擅离职守,当然是经过上司批准的。她手里提着个小小的盒子,推开病房门,里头被公司上下当成谈资来讨论的某人,并没有在欣赏意大利歌剧,正拉着新来的实习小护士玩牌,小护士早下班了,因为老是输给她,胜负欲被激发,守着她不肯离开,这一局却又是小护士输,气得嗷嗷地:“你作弊!”
“才怪,我没有。”
杨淇扶了扶额头,不得不出言制止:“林小姐,你该休息了。”又对小护士说:“请你让病人休息。”
小护士听见这话,这才想起自己的天职乃是救死扶伤,并不是争强斗胜,一拍脑袋,满面通红地说:“我走了。”
林未眠整理着面前小桌子上散乱的纸牌。杨淇干脆将那张小桌子端下来。放到远处的一张大桌上。林未眠手里还抓着几张牌,就将它们放在床头的杏色柜子上,叹口气说:“我听说本命年运气特别不好。果然吧,我怎么和医院杠上了。”
杨淇过来站在她身边,重复道:“林小姐,休息吧。”
“杨淇淇,我都快长蘑菇啦。你和谢佳期说一声,我要出院。如果继续住这,那我要求自由活动。”
杨淇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睡吧。”
林未眠死心了。当真有什么样的上司就有什么样的下属。这一板一眼根本不容说情的样子。她颓然地倒下,往下一缩,被子蒙头。她在被子底下摸摸腰。那里的伤口开始愈合了,正在长出新的皮肉,有一点麻麻痒痒的感觉。
当日从晋市回来,一下高铁她就打了一辆车,直奔佳期的住所。佳期住的地方海拔比较高,有着一个弧度不小的坡。那的士司机却不肯送她上去。他的顾虑是上边的富人搞不好很难讲话,这大半夜的开上去吵醒了他们不是玩的。那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林未眠也不想勉强他,付了车资下车来,提着自己的大包小包往上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