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呦,”老夏刚刚笑得满脸通红,这会儿一下子收不住,只好拉了拉粟正奶奶的衣服,小声道:“别闹了,孩子都生气了。”
粟正奶奶笑的花枝招展,一点愧疚没有地说:“小毛孩儿还学人讲脏话,快进去读书,去。”
粟正恨极了。
他薄瘦的胸膛像鼓风机似的起伏。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当着我的面做这种事?为什么要让我看到?他十五岁时的噩梦又再一次发生了,现在他二十七岁,经历过社会上许许多多令人作呕的事情,但依旧难以接受这一切。
她难道不知道吗,这样做会给我带来多少灾难?
她难道不知道吗,老师和同学一直在议论我,他们说我是私生子,妈妈是妓女,奶奶老妓女……
她分明知道,我妈离开的时候她就知道了。
粟正死死地盯着她们俩,直到奶奶脸上的表情彻底退去,直到老夏的脸色由红转青。
奶奶一撂筷子,语气不虞:“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这话说得多少心虚,对粟正而言无异于用岩石将心脏砸了个稀碎。
他关上房门,快速地收拾了东西,拿着包准备出门,傅秉英抓住他的手腕,问:“你要干嘛。”
“出去住。”粟正甩开他的手。
“你一个人怎么出去住?”
“只要忍得了,哪里都可以一个人住。”
粟正说完一把拉开傅秉英的手,冲了出去,防盗门甩墙上的声音振聋发聩,老夏手一抖,愧疚道:“我还是走吧,你快去追孩子。”
“你走什么?以后还要住这儿呢,他自己会回来的,再说,他也没地儿可去。”
傅秉英追到门口换鞋,心中难免愤愤不平,质问粟正奶奶:“你不怕他自己出去危险吗?”
粟正奶奶垂下眼,手里转着一根牙签,喃喃道:“法治社会,什么危不危险的。”
傅秉英摇了摇头,他实在不能理解。任何一个普通的老太太知道自己孙子大晚上情绪失控地跑出去都会焦虑万分,稍微溺爱一点的恨不得要马上报警。连傅秉英这种关系疏离的家庭,有一回学校春游集合走丢,他妈妈都吓得从外地赶回来确认他安全。
正常人怎么会讲出这种话。
他赶紧冲出去找粟正,大晚上,连晚饭都没吃,也不知道他身上带钱没有,现在绑架事件那么多,连公园里都有不少变态,他一个中学生能跑去哪儿。
楼梯太窄,楼道太黑,粟正两三下就窜不见了,傅秉英却因为心急如焚反而在小区里迷了路,要不是看到保安的手电筒到处晃,不知要困在七栋和十栋之间走多久。
出门太急,手机也没带,只好又折回去拿东西。
这回,是粟正奶奶来开的门。
老夏已经不在屋里了,粟正奶奶的脸色也不好看,像是受了打击,她往傅秉英身后望了望,没看到粟正,叹了口气,道:“回来拿东西吧。”
傅秉英没换鞋,就站在门口问她:“粟正平时都喜欢去什么地方?他学校在哪?这附近有没有什么网咖?”
粟正奶奶沉默了一会儿,说:“他在四十七中念书。”
不用多说,也说不出来,她对粟正并不了解。
粟正四岁的时候,他妈妈,也就是自己的独女抛弃了这个孩子,房东通知报了警,通过查户籍,找到了她,她把粟正抱回这里,开始抚养这个小男孩儿。她养孩子很差劲,养了一个女儿,成了小三,年纪轻轻数次堕胎,死不悔改,生了孩子还是满脑子‘我爱你’‘你不爱我’,最后丢下孩子跑了,是个没担当的成年人。
这个孩子,她也不知道能不能养好。
“我去找他。”傅秉英叹了口气:“麻烦把我的东西递给我,在粟正房间里。”
粟正奶奶没有动。客厅里的灯没有开,仅仅开了饭厅里的一盏白炽灯,她背着光,看不清表情,一个老年人,却问出了宛如少女一样的问题:“小傅老师,你是知识分子,你说,我有什么错?”
“我也老了,找个伴有什么不对?正正为什么要发脾气?”
“我养了他那么多年,为什么他都不能体谅我一下?”
“我终归要给自己找个老伴的,老夏哪里不好?正正那么做,我多没面子啊,小傅老师,你说,老年人就该为子女付出一辈子吗?”
“为什么长辈总要为晚辈牺牲?正正妈妈跟人跑了,我养了正正,我是好心,可现在没人觉得我是好心,都觉得这是我该做的。”
“这事儿,不是我的错啊。”
世间的事何其复杂,很多东西不是对与错能简单概括的。傅秉英难以开口,如果硬要说,世界上任何人都有自由追求爱情的权利,但这世上每一个人都并非一座孤岛,每个人背后都与另外许多人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些联系构成社会,很多时候,你的权利会伤害到别人,这并不意味着你就失去了权利,这意味着你失去了被伤害之人对你的感情。
“你没有错,粟正也没有错。”傅秉英说:“关键是,对你而言,到底是老夏的感情更重要,还是粟正的感情更重要。”
粟正奶奶皱起眉,沉默一会儿,突然反问:“当然是老夏重要啊,正正难道能陪我一辈子吗?”
爱情主义者。
傅秉英无话可说,他快速地换了鞋,自己进屋拿了东西,临走前还是叮嘱道:“如果二十四小时我还没找到,您就可以报警了。”
这时候已经九点多了。
天色暗得透不过气来,空气闷湿,像是要下雨。
老城区这一片什么人都有,鱼龙混杂,皇城根下也有人肆无忌惮地开按摩店。傅秉英一路走一路问,他以前很是清高,虽然对身边的服务员、司机都很客气,但心里是不乐于跟这些人搭话的,这是他第一次跟这么多‘平民’主动讲话。
有的人有口音,有的人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有的人直接冷漠拒绝,还有的人问他要不要洗头。
他第一次觉得世界真是大,找个人真困难,心里涌起一股沸腾的的无力感,熏得他双眼泛酸。
粟正到底在哪里?
他到底跑到哪儿里去了?
如果他,不,没有如果,这里是北京,监控设备完善,就算真的出事也肯定能追回来。
傅秉英跟着导航走到四十七中,这里已经没人了,附近的小网吧也一一去了,连衣服上都沾上了劣质烟的味道,天上没有星星,黯淡的一如他的心情。
我该回家吗?这样找有意义吗?
他应该回去,找到了又怎样,杀了他吗,可他的脚步就是迈不开,明明不远处就是马路,出租车一辆一辆地过去,一下一下撩拨他的情绪,但脚步就是迈不开。
十点半的时候,粟正奶奶给他打电话,说粟正回家了。
「他没受伤吧?」
「没有,臭小子饿了,没钱买吃的就自己回来了。」
粟正奶奶的声音松泛了不少。
傅秉英站在派出所附近,他刚刚进去问过了,警察说不到二十四小时不立案,傅秉英问了很多遍,特殊情况不行吗?警察坚持不行,最后把他请出去了。站他身边是一对正在扯皮的夫妻,正在纠缠着要进去报警家暴问题,竟然是女方苦苦哀求不会再犯,男方坚决要把她抓起来。
「那就好。」傅秉英挂了电话,又看了一会儿那两口子吵架,觉得世间的问题都是可大可小的,有的人为饭菜口味吵,有的人为财产吵,这些平日里绝不能让步的东西,一旦到了彻底失去的地步,就显得都无所谓了。
不吃辣,总比离婚好;拿一分钱,总比一分拿不到好。
他都忘了,那个十五岁的身体里装着的是二十七岁的灵魂,二十七岁的粟正早就知道什么叫妥协,什么叫自我爱护,真是瞎操心。
回家吧。
第二天中午,他又接到了粟正奶奶的电话,这一次通话的内容比较不一样。
「小傅老师,可不可以请你到家里来照顾正正几天啊?」
「怎么了吗?」
「哦,我跟老夏一起报了个旅游团,去威海玩几天。」
「粟正不是要中考了吗?」
「是啊,所以想拜托你来照顾他两天,一天两百怎么样?一共三天,吃饭点外卖就行。」
下午粟正回到家,发现傅秉英正在厨房里做饭,这景象八百年没见过了,还以为出现幻觉了。
“我奶奶呢?”
“出去旅游了。”
“草,真跟那臭老头跑了。”
傅秉英背着他,勾了勾嘴角。这种煤气炉他还不太会用,火候掌握得不太好,炒了几个菜特地避开粟正喜欢吃的,还都有点糊。
但粟正没挑剔,如果是以前在一起他肯定要让让点外卖了,估计是知道这个‘傅秉英’跟自己尚不算熟,没有撒娇。
“好吃吗?”傅秉英故意问他。
“好吃。”粟正职业性拍马屁。
“那你多吃点。”傅秉英给他夹了一大块烧糊了的芋头。
粟正也不甘示弱,给傅秉英夹了一大块烧糊的鸭肉,道:“老师也多吃点,辛苦了。”
洗澡的时候,粟正再三确认自己没有拿掉东西,特别是内裤,一开始就找出来放在床上,结果进浴室前什么都拿了偏偏忘了内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