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他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他甚至对此感到激动。
场外那些公 安手里端着的是实实在在的真枪,一颗子弹射过来,他们这些手无寸铁的工人根本无法反抗。
所以他在赌,赌政府不会动手。
但他没想到,动手不止意味着暴力,软刀子有时候比拳头管用。
胡主任找到粟正,给他端了一碗粥,喂他吃了两口,粟正受宠若惊。
“你想通了?”
胡主任摇摇头,道:“你想通没有?”
粟正一愣,连忙说:“想通了想通了,我都配合你们。”
“好,”胡主任说:“你现在跟书记联系,要他们安置好我们所有工人的家人,不准去骚扰他们。”
“没问题。”
“不许耍花招,不然再给你头上开了窟窿。”
“不敢不敢。”
市长电话接通的时候,傅秉英正站在边上,时刻指导他的措辞用语。当粟正的声音从电话那头穿出来,那一刻,傅秉英的心脏明显跳快一拍,随后咚、咚、咚,沉稳下来。
太好了,还活着。
市长看着他递过来的纸,逐字逐句地念:「小粟,工友们还安全吗?」
「都安全。」
「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还好,没有大碍。」
「嗯。工友们心里有气我们理解,你也要多站在他们的角度想想,要耐心,困难总是会有,但我们要拿出诚意尽力解决。」
「好的。书记,这边工友们有个要求,希望政府能先安置好他们的家人,也不要去打扰。」
「放心吧,我们已经在着手了,补助金也正在发放了,你转告工友,让他们放心,不在家的这些天,我们会安顿好他们的家人,直到把问题解决。还有什么问题吗?」
粟正看看老胡,后者面色不虞地将手机话筒对准自己。
「我是胡常建,你是肖书记?」
肖书记看到傅秉英在纸上写:先道歉。
「是我是我,你是工人代表吧,真是对不起,我们的工作失误给你们造成了这么**烦,你有什么要求就说,我们敞开了沟通。」
『你不用假惺惺,我就提两点,复原工厂,这事儿完了后不找我们工友麻烦,你做得到吗?我们这边可是在录音,你别想糊弄我。』
傅秉英在纸上写:反问问题,周旋,套话。
肖书记不愧是多年干党政工作,这一套溜得很,道:『胡代表,你提的要求比较广泛……首先这工厂都拆了,要复原,对之前签了合同的工友而言,他们的合同就得作废,那些补偿金要收回来需要一定时间去沟通协调,这个帐重新归到厂里对厂里负债也是雪上加霜,再一个,真要复原也需要一段时间,你看这个,比如要招工程队吧,比如要重新规划领导班子吧……要重新规划的东西比较多,这段时间你们想被怎么安置呢?』
老胡听的云里雾里,半天听不到一句肯定句,不耐烦了:『你到底答不答应?』
傅秉英写道:不否定。
『这件事有一定的可行性,但干之前我们得先想清楚,你想想,现在跟着你的工友是你工友,那些签了合同的工友就不是你工友了?你们一起为厂里工作了这么多年,他们拿了补偿金离开了厂子,现在又要去找他们要回来,他们心里多难受啊……』
老胡说不过肖书记,心里也知道跟这些知识分子多纠缠占不到便宜,干脆把手机放到粟正嘴边,对他说:“你跟你们领导谈,我就两个要求,他们做不到,你的小命就难保。”
他声音很大,两边手机都开了免提,傅秉英清楚地听到了后半句。
粟正无奈,只好说:『书记,胡代表现在有点累了,那两个要求你们怎么看呀?』
「小粟这个问题很复杂,我们有心解决,但电话里一时半会儿是说不清楚的,牵扯到很多法律方面、产权方面的东西,这样,你先问问胡代表有没有什么别的要求,我们能立刻满足的?问题一件件解决嘛。」
工人们呈环状包围着粟正和老胡,听到这句话,不少人躁动起来。
这里已经是个废弃工厂了,什么都没有,工友们决定示威的时候带了些东西进来,但真正实施起来才发现物资都不够。
一百多号人,光吃饭就是大问题,还有垃圾处理,晚上睡觉棉被……
一位工人举手:“问他们要点被子。”
接着,无数只手举了起来,纷纷提出要求。
市政府柔软的态度令工友们大胆起来,示威抗议的心情淡了些,取闹发泄的心思重了起来。
老胡本来担心工友们会动摇,这下也不敢多置喙什么,怕引起逆反情绪。
他们提出的要求基本都很现实,肖书记立马联系了本市一个日化厂把东西送了过来,又联系了几个菜农、屠宰场,花了不少钱弄了个营养丰盛的菜篮子。
问题是怎么送进去。
有人提议开着挖掘机,将机械臂伸出去把物资接进来。
似乎可行,再说,也别无他法了。
输送物资的时候工友们都凑热闹围过去看,为了避免引发恐慌,公安特意撤走了那一片的警察。
担心物资有问题,老胡特地组织了工友检查,女的检查菜,男的检查日用品,热火朝天之际,建筑内除了粟正和看着粟正的人,所有人都在厂院儿里。就在这时,公安的无人侦查机悄悄潜入,拍摄下了建筑内的情况。
“粟主任安全,厂里也没有什么致命武器,可以晚上展开行动。”
“小傅觉得呢?还能谈吗?”肖书记忧心忡忡,主要怕中央批评:“能用沟通解决的问题尽量不要动用武力。”
“目前来看,沟通效果还可以,但是要继续谈害得花时间。”
肖书记接连叹气,烟也是一根接一根地抽。
“不过,可以采取一点行动,”傅秉英尝试提出建议,虽然连他自己都不确定可不可行:“物质层面的工作做通了,就得做点思想工作。”
看着粟正的工人被叫下去吃饭,一个中年妇女端着个塑料碗走了上来,里面除了米饭就是蔬菜,绿油油一片。
“张嘴,”大妈僵硬地说:“快吃。”
不愧是活跃在工厂的大妈,手劲儿就是足,一勺子喂嘴里差点把黏膜捅破。
粟正的脖子一个劲儿往后仰,生怕她把自己脑袋戳个对穿。
吃了差不多一半的时候,大妈突然停了下来,朝楼梯方向望了望,小心翼翼地说:“我问你啊,你说,咱们这样绑了你,最后会不会被抓去坐牢啊?”
粟正一愣,听出了点什么。
他把嘴里的米饭嚼吧嚼吧咽了下去,试探着道:“这个……不好说,得看具体情节。”
大妈一下就急了,掏出手机,翻出微信对话框,几乎怼到粟正脸上去:“领导,你看看,我儿子给我发微信了,他现在是预备dy,出了这事儿学校辅导员约他谈话,说我们这样是破坏社会秩序,违法的,要判刑。”
粟正第一反应是不会吧消息传得这么快,随后立马想到,应该是政府的人做了工作。既然外面的人再发力,他当然要配合。
“……按道理来说,确实是违法,一般会被判个两三年吧……”
“两三年?”大妈如遭雷劈,低声啜泣道:“领导、领导,我不是想要闹事啊,真的是被逼的没办法了,我儿子还在上大学,家里老人看病也要钱,我是没法儿啊……工友都要抗议,我、我就是被怂恿的……”
怂不怂勇又不是重点,重点是跟着干了呀。
粟正安慰道:“确实啊,您是被怂恿的,不算主谋,判刑的话可能会少一点,一到两年吧。”
“一到两年也不行啊!”大妈压低声音哀叫,她就是一普通妇女,一辈子规规矩矩地活着,犯过最大的事儿就是横穿马路,坐牢是想都没想过的:“我、我就是脑子一热……呜。都怪我,把儿子也给耽误了……”
粟正见酝酿的差不多了,便慢吞吞地开口,故作苦恼:“大姐,您这个情况确实比较特殊啊,你儿子是预备dy吧?那真是个优秀的小伙子啊。”
“是啊,我儿子成绩很好的,年年拿奖学金。 ”
“唉,怎么就出了这么个事儿呢,您说您干嘛趟这趟浑水呀。”
“我、我也后悔呀,领导,有没有什么办法……肯定有的,你帮帮我,我儿子还年轻,不能耽误了他啊……”
粟正沉默了两秒,道:“您要是愿意主动出去,兴许没事儿,我得承认,这事儿确实是咱们政府考虑的不周全,但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可以谈啊,法治社会怎么能搞绑架这一套呢?这不是知法犯法吗?现在正是僵局,您要是愿意主动出去,帮助公安解决现在的困境,肯定能将功折罪,还能得到补偿金。”
“……”大妈有些犹豫:“那、那我这些工友……”我不就被判他们了吗。
“这事儿主要看您自己,”粟正深谙以退为进的道理,犹豫就代表动摇:“儿子固然很重要,但是工友之间的情谊也是很珍贵的……”
这时候,楼梯上响起脚步声,大妈赶紧收起手机,站了起来,把剩下那半碗饭也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