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这一切,书面文件也垒到了半米高,粟主任心里有底了。
他怀揣着工人们的真情实意的意见、建议,决定拆掉工厂,砸掉铁饭碗,实行彻底的市场化竞争。
下岗工人不干了。
在挖掘机开进工厂的那一天,粟主任头戴明黄色的安全帽,脸上洋溢着对美好未来的向往,他的身边站着前来考察的外地、外国的投资商,等一会儿,这些人就要坐上车,一起前往政府办公室,喝点茶,谈谈投资意向了。
就在这春风和煦之时,W市重钢的工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手举锤子扳手,气势如狼如虎,他们在个别工友的命令下,像旋风般将挖掘机司机扔出了驾驶舱,并顺利占领快成残骸的工厂。
要不怎么说咱们工人力量大呢。
一看情况危险,粟主任立马挺身而出,挥舞着手臂,高声呼吁:“请工友们冷静一点,有什么意见可以讲出来,不要使用暴力。”
两个红帽子的工人冲到他面前,其中一个冲他呸了一口,骂道:“谁他吗是你工友,你这个叛徒!”
说完,两人拿出平日在流水线上的默契,迅速把粟正给捆了。
投资商们见情况不对立马溜了,最后的结果就是:粟正被工人们挟持绑进工厂,工人们要求重新谈判。
混乱发生后的半小时后,公安迅速包抄现场,数十名工人被公安拘留,剩下的近一百名工人严守工厂内部,并且拒绝沟通,粟主任的生命安全无从保障。
傅秉英骑着共享单车到达的时候,正是下午两点,日照最强的时间。他的警服粘在身上,白净的脸上像泼了一盆水,从头发到脸都湿漉漉的。
小吕见他终于到了,简直要感天谢地。
“可算来了,可算来了,”小吕指挥人去给傅秉英拿水,又亲自给他递餐巾纸擦汗:“小傅同志,这次任务艰巨,几百名工人和粟主任的生命安全就要靠你一张嘴了。”
傅秉英隶属W市C区公安局,以前是刑事案部门成员,以谈判手段闻名警界,多次上台进行‘傅秉英同志经验分享’。
这次出事,公安第一时间就把他抓来了。
傅秉英刚到这个世界没多久,脑子里的技能还没有完全消化,担心自己贸然前去会会帮倒忙,谁知局长递给他几张资料,首页赫然印着粟正端庄微笑的蓝底照片,傅秉英一惊,是粟正被绑?
二话不说就来了。
一天到晚就会惹事,傅秉英喝了两口水,尽量压抑住内心的焦躁,对小吕道:“请快速地讲一下刚才发生的情况。”
这事儿,真不怪粟正,起码不怪现在身体里的这个粟正。
“老何,他是不是死了?”
“怎么可能?还有呼吸呢。”
“都叫你下手轻点了,你看头上那个血窟窿……”
“你下手轻咋不你动手呢,成天|逼|逼。”
“诶,你怎么说话的啊?”
“跟你个|逼|说话还有讲究吗?”
车间胡主任眉头紧皱,拉开他俩,道:“行了行了,别吵了,他醒了。”
粟正缓慢地睁开眼,觉得额头特别疼,然后他听到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己在流血。
“哎呦……”他哀叫一声,不知这一次又要遭什么罪:“怎么了这是?”
“怎么了这是?你说怎么了!”一个工人愤怒地站出来,高声质问:“我们配合你的工作,给你真心实意的提建议,一个狗东西,一转头就要让我们工人下岗,粟正你怎么这么歹毒!”
脑袋里的信息像幻灯片似的一页页翻过,粟正眨了眨眼,认出他来了。
“陈师傅,咱们可能有点误会,”粟正虚弱地说:“政府会给你们发补助金,还会帮助你们再就业的。”
“呸!”一位女工人激动地叫道:“你知道现在物价多贵吗?那点补助金能买几根菜?还有就业,我都四十好几的人了,你非让我去学电脑,我能学会吗?我在厂里勤勤恳恳一辈子,不说要多好的福利,厂里管我退休总是要的吧,现在可好,你一声令下,把厂给拆了,你让我们老百姓以后怎么吃饭看病?”
“这个不是我一人决定的,是各方意见综合……”
“还我公道!”一个工人大声叫道。
大家纷纷响应。
“还我公道!”
“还我公道!”
“还我公道!”
……
粟正有苦难言,他流血流得厉害,有点头晕脑胀,不过凭他感情咨询师多年的经验和直觉,心里初步有了个方案。
“各位工友,对不起……”万事先道歉。
胡主任手一扬,让工友们先停下来:“先听他说。”
粟正感激地笑了笑,胡主任面色如铁,热脸贴了冷屁股。
“工友们,我现在充分理解你们的心情了,对不起,真是对不起,我太鲁莽了,好心办了坏事,没想到给各位造成这么大的损失,都是我的错,真的对不起你们!”
工友们紧紧地盯着他,听他忏悔,怕他耍花招。
“祸已酿成,说多少句对不起都是我该的,但光道歉也无法挽回你们的损失。”
“你什么意思?”
粟正双目炯炯,表情诚挚:“工友们,我是农民的儿子,是从基层走出来的,我永远站在在人民群众一边,大家要是还愿意相信我一次,那就听我一言,沟通交流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手段,咱们要把自己的想法大声说出来,让政府的人听到!”
“哼,”胡主任冷笑一声,从工装服里掏出一根烟,慢悠悠地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廉价的烟雾一股脑地喷在了粟正脸上,他说:“你真不老实。我们早就调查过你,你是个屁的农民的儿子,你老爹是国务院退下来的,你他吗就是个不学无术的官二代,还敢糊弄我们?当我们好骗?”
老胡身后的工友们举起扳手锤子,准备教训他。
“大家冷静,”老胡道:“咱们就饿一饿这个公子哥,看他能撑到什么时候。”
“会不会太便宜他了。”
老胡摇头,道:“到时候,有他求咱们的。”
工厂已经被搬空了,水泥建筑空荡荡,工友们严守一楼,连做饭做菜都在一楼,粟正被孤零零地绑在二楼,一边闻着饭菜香,一边听着外面公安的广播。
“各位工友们,请冷静下来,任何困难都欢迎你们讲出来,我们一定全力解决……各位工友们,请……”
做么办,我会死吗?
“怎么办,粟主任会死吗?”小吕焦急地问。
“应该不会,”傅秉英的瞳孔在阳光下变成通透的琥珀色,道:“现在不愿意对话,因该是出于防范和威胁,粟正是威胁的关键,如果粟正死了工人们就失去了保护墙。”
“可是总这么耗着也不行啊,”小吕眼神向外张望,不少好事群众举着手机在拍,公安的人拦都拦不过来:“这事儿对政府影响很大,必须尽快解决。”
傅秉英反问:“既然是政府官员搞出来的,承担影响也是应该的。”
“话不能这么说,”小吕叹了口气:“这次拆除,按道理讲,真是个好事的,粟主任也承受了很多压力……”
“是吗。”傅秉英不咸不淡地说。
“唉,傅警官,有些事啊,不是搞经济的人真是说不明白,就是真搞经济的人也不一定能明白。你说高考,这工厂里的家长没一个不呼吁公平竞争的,但你要说公平就业,他们就不干了。大家都喜欢市场经济,都喜欢公平,自由,坚信努力能创造美好生活,但一旦事情威胁到自己的利益就不干了,你说,哪有这种好事儿?”
“协调这种事不就是政府的工作吗。”
小吕摇摇头,道:“难啊。”
“等等,”傅秉英突然说:“我有个想法。”
第53章 发展问题 中
傅秉英要求重新开放对工厂的供电供水,并且解除信号屏蔽仪。
“你疯了?想让他们在里边呆一辈子?”
“不,以退为进。你想,我们重新供水供电一个是显示诚意,还有一个,如果生活过得舒服了,又有信号,肯定会有人私下用手机跟家人联系,那些之前被抓的工人,好好安置他们,还有里面那些工人的家人也会尝试联系,对她们好一点,做做思想工作。为利益聚集起来的整体最后也会因为利益分散,和他们硬碰硬没有好下场,只能从内部瓦解。”
“行,我去请示一下上级。”
下午三点时,开始准备晚上大锅饭的妇女工人突然发现来水了,不仅如此,电也来了,手机的信号恢复正常,可以正常通话、视频。
发现状况后,胡主任立马和几个主要工人商讨对策,第一步就是禁止所有工人与外界联系。
“大家既然决定抗争,就抗争到底,绝不能屈服在敌人的糖衣炮弹下。”
工人们纷纷响应。
但信号一联通,子女、朋友的短信都来了,怎么可能不回应,有几个胆小的,已经开始动摇了。
面对这种情况,胡主任也坐不住了,他本来是打算先沉默三天,直到舆论造势,政府态度软化,再借机敲定条件,必要时候,也可以牺牲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