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
“你不必畏畏缩缩,咱家当初在宫里什么人没见过,你们这些莽汉的心思我都看透了。可笑,你们以为食了人鱼肉就能长生不老?这天地万物,生于尘,败于土,连天皇老子都是这个理,何况我们这些蝼蚁,难不成还想登天?”
“游大人!这话可使不得……”
“哼。你们呀,想着天高皇帝远,就敢为所欲为,岂知老天爷看着呢。”游大人眯着眼,被呼呼的海风吹得摇摇欲坠,半晌,他一挥袖子,颇为畅快地笑了一声,仿佛想通了什么:“那个随军的医生呢?去看看他。”
傅秉英伤的很重。
他是游大人一营的,在牟副尉领导的叛乱中受人暴打。人鱼事件被传得神乎其神,令人鱼暴怒的导火索——傅秉英,也被传得神乎其神,加之以往是他在替人与疗伤,不少人传言,他与人鱼建立了感情。
仅仅处于这一点,船上的人就纷纷对他关怀备至,连游大人也命厨房给他日夜送去参汤养伤。
这自然是有目的的。
那夜,人鱼召来骤雨狂风,唤醒了每一个人对于大自然的敬畏,死伤过后,所有人一致渴求安稳太平,他们将照顾、安抚人鱼的任务交给了傅秉英,希望他能让大家平安归京。
傅秉英的伤一养就是半个月,期间由于缺乏维生素C,险些患上坏血病。
船上卫生条件差,他的伤愈合很慢,最后却只能一瘸一拐地下床。
整条船上的人都在指望他,船上最受欺负的人才会配安排去给人鱼投食,傅秉英觉得可笑,他倒想早点见到粟正,早点杀了他,也省得继续在这么艰苦的条件下过活,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能下床后,他主动提出了要见人鱼,游大人很高兴,甚至许诺他,如果平安归京,会在皇帝面前为他美言几句。
傅秉英诚恳道谢,转手就把养在房间里的石鱼倒进了鱼桶。
时隔半个多月再次来到那扇木门前,他的心里竟然突兀地涌起一股抗拒,明明躺在床上期望快点见到粟正的是他,此时犹疑不前的也是他。
跟随着准备为他开锁的副官小声催促道:“大人,快请吧。”
傅秉英闭了闭眼,推开了门。
第40章 美人鱼 下
白色的日光照进这间地窖一般的矮屋,粟正正趴在水池边眯觉,闻声睁开眼,看样子十分倦懒。
“唧!”傅秉英!
副官将门合上,在外面等他。
傅秉英看着粟正暗淡的红色耳鳍,突然就想起那天在混乱之中,鲜亮发光的他了。当时他已经被打得头破血流,视线、脑子,皆是一片恍惚,却在隐约之中看到了一抹比太阳还要炙热浓烈的色彩。
不知为何,他笃定就是粟正。
后来听到那些传闻,说粟正为了保护他,一怒之下妖魔化,杀了牟副尉,他只当是传言夸张,不可信。
此时此刻,见到粟正像一滩快要烂掉的红菜叶子飘在水里,他突然就信了。
那次发疯对粟正造成的损害很大,他的鳞片、鱼鳍失去了光泽,之间也变得脆弱,连胃口都不好了。
最令他伤心的是:傅秉英一直都没来看过他。
他愿以为傅秉英跟其他人一样也怕他再次发疯,可有一天,他听到守卫的水兵聊闲话,说傅秉英在床上养伤,他这才安下心来,专心等待。
傅秉英终于又来看他了。
“唧。”粟正勉强叫了一声,头压在手臂上,神情暗淡。
傅秉英提着鱼桶靠近他,蹲下来,摸了摸他的湿润的脸颊。
“那天,是你救了我。”
粟正点点头,唧了一声。
“谢谢你,”傅秉英轻声说:“我给你带了鱼。”
说着,就将那一桶活鱼到了进去,肥美的鲑鱼之中藏着一条石鱼。
他们现在尚在东南方的海域,如果继续向北,这鱼也活不了几天了。石鱼不好攻击人,但它很胆小,如果有人不幸碰到它,那么背上的那根背鳍刺就会释放大量的毒液,引起剧痛,继而瘫痪,脑死亡。
傅秉英捏了捏粟正的耳鳍,那里的皮肤薄得像一层纱,触感却像是隐形眼镜,他没有贪恋这种美好的触感,而是不顾粟正的叽叫,转身离去。
快些死吧,这地方我快受不了了。
傅秉英期待在傍晚送鱼前得知人鱼死去的消息,但什么都没发生,通知他送鱼的人还是那一个,陪着他去开锁的也还是副官。
“没出事吧。”他问。
“哪里出事了吗?”副官比他还要茫然。
“没事。”
傅秉英照例提着一桶鱼走了进去,水池里的粟正扬着尾巴拍水玩,那条石鱼已经被扔在了地上,一动不动,看样子是死了。
“唧!唧唧!”见他来了,粟正赶紧停下了动作,趴到了水池边。
傅秉英心里有点失望,还有点紧张,好在粟正并不认得石鱼,他表现得一如既往的热情,那条鱼被他当块石头扔了出来。
“唧。”粟正伸手抓住他的小腿,叫着:“唧。”
他希望这次傅秉英能多待一会儿。
这里阴暗、冰冷,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粟正快要疯了,他甚至听见了时间流逝的声音。还有他的身体,日渐颓靡,仿佛空气中漂浮着腐烂的味道。
他想过再次唤起那种狂躁的状态,切断铁锁,逃出去,再带上傅秉英,把人伏到一个孤岛上去,好好培养感情,但那种状态再也没出现过,连苗头都没有。
“松手。”傅秉英说。
“唧。”粟正摇头,神情可怜巴巴。
傅秉英居高临下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最后叹了口气,蹲下来,摸摸他的头:“这里环境太糟了。”所以我得早点解放我们俩。
粟正讲不出话就希望他多讲一点,时间久了,他都快以为自己真是条人鱼了。
可惜傅秉英话不多,但他的热度、他的呼吸,透过触觉和听觉依旧陪伴着粟正,让他感到一丝安慰。
这一次他俩呆在一起的时间格外久,副官不放心地敲门,傅秉英仿佛从梦中惊醒,扯掉粟正的手,走了出去。
之后的许多天,傅秉英尝试着各种方法毒死粟正,他不敢来硬的,多少顾及着粟正发疯,再掀波澜。
可是这些小把戏没有用,粟正依旧身强体壮,除了因为寂寞变得有点忧郁,一切健康。
傅秉英开始变得焦虑起来,他发现自己穷尽办法都找不到杀了粟正的方法,这天,他带上了匕首,打算破釜沉舟,但船长却将所有人叫到了甲板上,宣布一件可怕的事。
“我们在这片海域已经打转了整整四天,”船长犹豫地看向游大人,得到了后者一个鼓励的点头,他继续说下去:“本来按照计算,我们后天应该能抵达泉州港补给,但如今……”
海域无垠,四周最远端皆是天海相接的光线,所有人都在理所应当地确信着船在前进。
“这就是说……”副官缓慢地瞪大双眼。
游大人哑着嗓子,坚定地说:“这就是说,我们遇上鬼打墙了,如果在接下来七天内走不出去,船上的淡水和粮食就不够吃了。”
船员之间爆发出巨大的议论声,所有人都忧心忡忡。
“安静。”游大人费力地咳了一声:“本官自有办法,各就各位,如有偷粮者,杀头。”
他的病态并不能安抚焦虑的水兵们,大家迫于威严闭上了嘴,私下眼神交接,惶恐不安。
由于这件事的发生,粟正的粮食供给被取消了,傅秉英也没有理由继续再去看他。
第二天,人们开始蠢蠢欲动,他们想起了海上口口相传的故事——吃了人鱼肉,可以长生不老。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不不渴望长生不老这样至高无上的特权,他们只想活下来,在饥饿、病痛、危险中活下来。
一开始只有一个秃头男人冒死闯了进去,他很快被护卫兵打死,扔到海里去。
游大人以为这一次的惩治会像往常一样起到警示作用,但他失策了,秃头的死激起了更多的不满与恐慌,一时间,人面面对的敌人不再是无法走出的海域、快要穷尽的淡水,而是高高在上、不用缺衣短食的大人们。
游大人让副官增加了巡逻队的人数和巡逻的次数,但底层的水兵们依旧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交头接耳。
最近的一次暴动,死伤近五十人。
被游大人好心赦免的牟副尉的属下,带领着原系水兵起头造反,但由于武力不支早早溃败,这场溃败没有令水兵们失望,反而让他们看到了希望。
当那五十具尸体被扔进海里时,他们的心中舒了一口气,紧接着产生了灼伤灵魂的愧疚——他们不由得高兴,为少了这些人争夺粮食。
死的人越多,他们就能活得越久。
完全对立的情绪折磨着所有人,半夜里,水兵们将小臂放入口中抵挡饥饿。
他们再也受不了了。
人鱼,只要吃了人鱼,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种情况下,傅秉英被迫承担起了保护粟正的责任,他不能让别人杀了他,不然一切都功亏一篑。
木门钱的血迹已经侵入地板,再也擦不掉了,这一处,日里夜里都会有人妄想强行突破,游大人将最后的兵力集中于此,严加看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