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虚弱用肉眼都能察觉,甚至不必用上医用器械,只要长着眼睛的人都能发现,章武快死了。
章厉点点头,迈腿走上台阶。
章武住在一楼的房间里,一楼比二楼闷热潮湿,而且二楼有空调,一楼没有。
中年男人拉开章武的房门,等章厉进去之后他才关上。
章厉走进房间,这房间简陋极了,一扇窗户,外面是铁栏,里面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椅子。
里面充斥着一股奇怪的味道,是汗味和体味的结合,又臭又酸。
章武躺在那狭小的床上,脸色灰败,比在医院时更瘦了,他瘦的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他此时正睡着,还没有醒,于是章厉打开了窗户,让新鲜的空气涤荡屋内的污浊,然后坐到了床边的椅子上。
他沉默的看着章武的脸,不急不躁,就这么坐着,没有别的举动。
当夜幕降临,章武从噩梦中醒来,看到的就是章厉那双漆黑的眼睛。
在章厉小时候,每当章厉阴郁的用这双眼睛盯着章武的时候,章武都会怒不可遏的上手打他。
但是现在,章武即便有这个心也没这个力了。
更何况,他现在很害怕,他在看到章厉的瞬间尖叫了一声,然后用手臂护住了自己的头。
——就好像当年章厉所做的一样。
章厉忽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他并没能从这个孱弱的男人身上找到报复的快|感。
于是他只是这么坐着。
“爸,舅舅之前给我打了电话。”章厉像是在跟章武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最开始的时候,只是几个小混混吹牛,后来越传越广,你也信了。”
“你不信我妈,更信外面的闲话。”
“我妈没走,你就拼命的作践她。”
章厉:“爸,如果你没信他们,如果你没作践我妈,现在咱们过的是什么日子?”
章武躺在床上,双手还护着头,目光呆滞的看着天花板,让人看不出他是在思考,还是已经完全放弃了思考。
可这并不影响章厉继续说下去。
“妈在麻纺厂工作,你在木材厂工作。”章厉笑了笑,“我能好好读书,考高中,考大学。”
“等你们老了,我就接你们到省城养老,让你们出去旅游。”
章厉:“爸,你后悔过吗?哪怕只有一秒?”
章武用手臂挡着眼睛,但泪水却不停地从脸颊滑落,他早就知道妻子没有背叛他,但他不能承认,他必须稳稳地戴上这顶绿帽子,才能不去后悔,才能不去回忆,他才能继续过没心没肺的日子。
不能承认原本美好的生活被他自己亲手毁了。
章厉没有看章武的脸,他并不在意章武是否后悔,惨剧已经酿成,早就没有意义了。
“妈的骨灰在宣阳。”章厉冷静地说,“你死了以后,我会让人把你的骨灰带回宣阳,就撒在妈墓地旁边,你要是有心,去了下面再跟我妈认罪吧。”
一直沉默着的章武此时终于出声了,他大声嘶力竭地喊道:“我不回宣阳!你把我洒河里,洒在随便哪个山头,我不回宣阳!”
他相信生死轮回,相信人要投胎,他也相信死了以后他要去地府。
他不能回宣阳,一旦回了宣阳,他死后就要面对妻子。
章厉:“爸,你死后的事,是我来打理。”
“你没有寿衣,也没有棺材,我会让你直接拉你去火葬场烧成灰。”
章武不停地喘气,他气喘吁吁,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刚刚的喊话耗费了他所有力气。
章厉:“爸,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过了近十分钟,章武才终于说:“你……不是我儿子……”
章厉脸上没有表情。
章武:“你妈……是个贱人……她给我戴绿帽子……”
章厉依旧冷漠的听着。
章武还在说:“我、我没做错……”
“我不是、不是一个笑话!”
章厉笑了笑:“你不是笑话,谁是呢?”
章武眦目欲裂,他抬起手来,这一瞬间他忘记了害怕,像是又回到了年轻时候,他是妻子和儿子的主宰,他可以决定他们的一切,是打是骂,他们都只能承受,不能还手。
他的手在空中晃了晃,想要去拍打坐在旁边的章厉。
但他的力气小的几近于无,连一丝风都带不起来。
章武的喉咙里发出“赫赫”地声音,他还想说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他的瞳孔扩散,神光消失,他在不甘和痛苦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可是直到死,他都没有说出对不起三个字。
他看着章厉来到这个世界上,然后被章厉送走。
章厉依旧静坐着,他没有开灯,在黑暗之中,他想到母亲,想到她曾拉着他的手走在街道上,会给他买零食,带他去看童装,也会想到她抱着他挨打,用瘦弱的身体护着他。
最后,他想到了柏易。
他的人生短短二十多年,但这二十多年里,他只在心上放过一个人。
他曾在身陷贫穷的囹圄中,在污泥里仰望对方。
而现在,那个人就在他身边,会同他说笑,会关心体贴他。
会跟他一起做了爱人间最亲密的运动。
他们彼此相爱。
他终于从淤泥中抽身而出,握住了他的光。
章厉最后看了眼已经没了呼吸的章武,失去了灵魂以后,躺在床上的只剩下一具躯壳。
他的仇恨和痛苦,都被章武的死一同带走。
回家吧。
章厉站起身来,拉开了房间的门,门外的灯光照射进来,驱散了章厉身上的黑暗。
中年男人和其他几个人一同走过来,他们小声问:“章总,现在……”
章厉:“找个时间,把他拉去火葬场吧。”
众人点头,然后目送章厉走出大门,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
柏易正在做饭,章厉最近爱吃他做的红烧肉,要用最好的五花肉,做到肥而不腻,口齿留香。
对于章厉的口味,柏易把控的越来越清晰。
他嘴角带笑,眉目温柔,如果此时有一面镜子,当他看到他此时的表情,必然会惊讶错愕。
或许他比他以为的,在章厉身上投注的感情更多。
但他终归是要走的,他对章厉的感情越深,就越累赘,于是他努力告诉自己,他只是谈了一场短暂的恋爱,固然美好,但美好的事物从来短暂。
他改变不了任务,只能压抑情感。
柏易就是在这个时候收到了任务手机发来的短信。
【任务已完成,信息收集中,请任务者做好准备,将于三分二十八秒后开始传送。】
木勺落在了流理台上,柏易呆滞了几秒,伸手关上了灶台的火,火由大变小,火苗跳跃,忽明忽暗,直到完全消失。
柏易走出厨房,坐在客厅里,他的面前摆着纸和笔。
他要走了,总要给章厉留下点什么。
但他拿起笔来,思绪万千,却不知该怎么落笔。
秒针滴答滴答的走过,柏易最终还是落笔了。
他想说很多,想说章厉现在已经足够优秀了,想说让章厉不用来找他。
柏易闭着眼睛,仰着头,等待着离开那一刻的到来。
他想了许多,最终却只写了四个字。
“不用等我。”
他不是归人,只是个过客。
愿将来的日子,有人比我更爱你。
第30章 尘埃里的玫瑰(三十)
昏暗的房间内,没有开灯,紧拉的窗帘挡住了外头的自然光,这屋子黑压压的叫人喘不上气。
陈俊翔在外面拍着门,喊道:“章厉!我知道你在!”
他打不通柏易的手机,无论怎么打,对面都提示是空号,他也去了章厉的公司,可无论是柏易还是章厉他都没有见到过,迫于无奈之下,他只能来到这里,他只想知道柏易是不是安全,是不是过得好。
过了不知道多久,门终于打开了。
开门的人置身于黑暗中,走廊的亮光打在他脸上,叫陈俊翔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章厉眼睛通红,下巴满是胡茬,他面无表情,眼中是极致的冷漠与痛苦。
他看着陈俊翔,语气平淡:“你来干什么?”
陈俊翔在极度惊讶之后很快回神,记起了自己此行的目标,连忙说:“我找柏哥,柏哥的手机号是不是注销了?他人呢?你在这儿,他不可能不在,我得见见他,我看到他一切都好我就走。”
章厉没有动,他依旧语气平淡:“他走了。”
陈俊翔:“走?走哪儿去了?别开玩笑了!柏哥找了你五年!怎么可能说走就走!”
陈俊翔激动起来,他只有一米七二的个头,在章厉面前显得格外娇小,他得仰着头看章厉。
“柏哥放弃了之前打拼的一切跟着你,不可能轻易离开,你做了什么?!”
章厉没有回答他,陈俊翔出离愤怒了,在他看来,柏易并不是会不告而别的人,如果有错,那一定是章厉的错。
章厉忽然开口,他平静的让人恐惧,就像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夕:“他跟霍哥联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