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玄解淡淡道,“我出来前,看到你们在说话,你刚刚跟他在讲什么?”
“不是什么大事,他问我有没有经历过跟九重天只差分毫的滋味。”沧玉实诚道,“不过我来到这世间就已是大妖,没有过那种感觉。”
除了有个麻烦的前妻跟绝对不能崩掉的人设之外,还真没体验过那种一步之差的感觉。
说到此事,沧玉不禁有所感触:“不知是不是应该侥幸。”
“侥幸?”玄解疑惑不解。
侥幸没有卑微如蝼蚁,侥幸没有托生穷人家中,侥幸老天爷还算关照。
沧玉懒得解释,摇摇头道:“没什么,自言自语罢了。那你呢?你之前进了谢通幽的梦,可有什么不适的地方?他这个人……我倒是想不出会做什么样的梦,总之应不会像是之前在永宁城时那般重负吧?”
正好相反,谢通幽心中的痴念与绝望,远胜过那些寻常人所积累的渴求。
人类的执念怎会强大如此。
玄解想不通,干脆不去想,只平静道:“你要看吗?我可以凝聚梦珠给你看。之前试出来的能力,只要我进过的梦,可以用灵力将它们抽取出来,不过不能维持很久,刚刚我也展现过,还可以暂时用他人的梦幻化出假象来。”
我靠?这是什么神技能???
沧玉都快惊呆了,觉得自己咽了一百颗柠檬那么酸:“不……不必了,窥探他人隐私,终究不是好事。”
一想到这很可能还是因为玄解足够聪明之后,沧玉觉得自己更酸了。
玄解沉默了片刻,看着自己的手心,像是要把那里盯出个洞来,好半晌才道:“我也不想知道那些事。”
沧玉不知他是在说梦中与谢通幽的那番对话,还当是自己刚刚言语不慎伤到了玄解,忙解救道:“我并非是在指责你,你是无意,自然不能怪责你;我却是有心提起,因此不该胡来。对于想知道的事,我们可以问,他愿不愿意说,是他的事;可若是不请自到,暗中窥探人家的心事,那就与窃贼一样了。”
“嗯。”玄解应了一声,不知道他听懂没有,还是有听没懂,又很快问道,“你现在就要休息了吗?如果不要,能不能来陪我说会话?”
“可以,我待你休息后再离开。”
其实沧玉哪敢再睡觉,他自己都难保自己的梦境里会泄露些什么,就跟着玄解一道进了屋子。两妖躺在了一张藤网上,这藤蔓十分坚韧平坦,像张悬空的小床,他们俩挨着肩膀看黑漆漆的屋顶,空气里泛着泥土的腥气,藤萝干燥地刮着手心,轻轻晃动起来。
“你对自己还知道些什么?”沧玉轻声问着玄解。
“不知道更多了,不过他们跟我说,因为我是控制不了能力而侵入他人梦境,所以唯独凡人无法抵抗,但略有些修为的人会立刻察觉异样,至于你与君玉贤,我则是根本进不去。”玄解侧了侧头,轻嗅着沧玉的发,那黑沉沉的颜色像团浓墨,让他略有些怀念梦中所见的雪色。
沧玉头发的颜色要更好看些。
“而且依我如今的修为,加上本就不是梦魇之身,能波及的范围十分有限。”玄解垂着头,身子沉沉压在藤网上,纵然知晓了有些事与自己所想得截然不同,可他仍是十分有耐性地对沧玉说着话,不急不躁,“我想,大概过段时间就好了,我会控制住的。”
出生才二十年,倒成了玄解不幸之中的大幸。
难怪!难怪他那天只进了谢通幽的梦。
就说嘛,去市集的时候分明看到很多人的梦,怎么那天玄解只进了谢通幽的梦,沧玉还以为是自己没有做梦的缘故——虽说他根本不记得自己当天有没有做梦,但如此说来,玄解压根进不了沧玉的梦。
一安心,沧玉就立刻有了睡意,登时就把刚刚决定熬夜的决定抛到了九霄云外去。
毕竟他可是个四十岁的大叔了!
“那就好。”沧玉有点困了,就问他,“你还说什么?”
玄解低声问他:“你很累了?”
“是有点想休息。”沧玉想起自己答应过要等玄解休息再离开,一时有点讪讪,就轻声道,“不过不妨事,你说吧,我听着。”
寂静之中只有两妖的呼吸悠长而和缓,然后掺杂了点雨声,沧玉转头看去,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雨,绵绵软丝,无声无息,不知道那在土里的人参娃娃明天起来会不会尿裤子。
这山这么高,云雾又缭绕,下雨不足为奇。
玄解看着沧玉的脖子,倘若眼前是只猎物,那么玄解早咬断这毫无遮掩的脖子了,最终他只是悄悄低下头去,连手都不敢触碰,沉沉依偎在沧玉的肩头,不知为什么,感觉到了彻骨的寒冷。
两个大男人这么做难免显得有些奇怪,沧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竟觉得十分平常,想起谢通幽抱怨没有被子的事,又看了看外面的雨,不由得软下心肠,温声道:“你是不是很冷?”他不等回答,伸手就去摸了摸玄解的脸,果真冷的像块冰。
沧玉不知这寒意不是因雨而来,还真心实意在心底抱怨起了道人的艰辛朴素,重又变成了原身。他原身本就纤长,只是九条尾巴蓬松柔软,蜷在藤网里如同一块温热的大毯子,将玄解裹得严严实实。
只不过如此一来,玄解就靠在了沧玉的腰身上,狐狸垂着头,在这狭小的网中轻轻偎着青年的胳膊,那双狭长的眼睛眨了眨,柔声问他:“还冷么?”
玄解本该觉得冷,那些情绪与话语至今还在心头回荡,可熟悉的烈焰无声无息重新涌上来吞没神智,远比往常得到的都更炙热更温暖,他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并不是因为痛苦。
“不冷了。”玄解淡淡道。
沧玉本来并不喜欢显露真身,在他心中自己永远是个人,能保持作为人的模样就足够了,可后来因着玄解的原因,倒没有那么多别扭,毕竟有些时候狐身的确比人身要方便得多,此刻用尾巴将玄解圈在怀中,也觉得自己果然十分暖和。
“那就睡吧。”
第六十四章
高山的清晨看不太出来时辰,云朵吸饱了朝雾与露珠, 沉甸甸地坠在天边, 挥洒出一帘绵绵不断的雨网来, 鼓足劲儿从昨日下到了今早。
沧玉醒来时, 雨还没有停,他听见雨声嘈杂如音律, 琴声自远处遥遥传来,玄解仍躺在尾巴上熟睡,看起来不太冷了。反倒是沧玉的尾巴上覆着层薄薄的水雾, 那寒气无孔不入, 从茅草屋的缝隙里蔓延了进来, 连皮毛都稍稍发沉了些。
于是沧玉不动声色地松开了玄解, 九条尾巴甩了甩那些因晨雾凝结起的露珠, 总算恢复了往日的蓬松柔软, 这才从藤网上一跃而下化为人形,差点没陷到泥地里去,脚下动了动,感觉泥土都被湿气浸透得生出几分软糯感来, 便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门。
只不过沧玉刚开了门,就感觉泼天的雨丝扑在身上,不过片刻脸上就湿漉漉的了,他眨了眨眼睛, 扫去一身潮意, 在屋中还不觉得, 到了外头便有些许寒气,就将门带上了。
这会儿不是多雨的时节,看来住太高没什么好处,太潮湿了些,日子过久了说不准身上都长出蘑菇来了。
想来那人参娃娃不管尿没尿裤子,水是铁定喝到撑了。
沧玉并不怕雨,这会儿更不怕什么感冒,就信步闲庭般慢慢走在了山路上,他用不着锻炼身体,晨起只是因为睡饱了,但还略带着些许懒倦,就静静踱步,什么都不想,只认真看着一路山景。
雨水将世界冲洗得格外明亮干净,而远处的景色却显得柔和起来。
沧玉能看见身边青翠欲滴的草木垂滴着雨露,饱满又清晰,可是远方的花草却隐匿在惨淡的墨色里,水雾朦胧,与山浑然一体,仿佛是张被晕开的水墨图,隐约窥见半点轮廓,又不甚明朗,少了几分平日的嶙峋。
也可能是雨太密了,湿漉漉地打湿了沧玉的眼睛,让他的世界模糊了三分。
几只山鹿躲在洞穴里吃树叶,明亮的大眼睛看起来单纯可爱,又有些发蠢,身子一动不动,只有嘴在嚼,叶片窸窸窣窣地减少,场景诡异得几乎有点可笑。
有只不知道是不是认出了沧玉,犹豫着似乎想跑出来带路,可刚到洞口,挨了两记雨水的天降正义,又跑回去跟群体一块儿窝着了。
沧玉看着它们笑了一会儿,想起在幻境里时下了雨,他与玄解寻了朵大蘑菇避雨的事,其实没什么可笑的,只是想起来,觉得是段非常有趣的回忆。
待到雨稍稍小一些了,沧玉才折返回去,寻觅着穿梭在雨中的琴声,伴随清风找寻归程。
隐约看到茅草屋轮廓时,琴声恰到好处地停了,还不等沧玉多走几步,就看见君玉贤撑着把伞,背着个药篓走出来。一人一妖打了个照面,大概都觉得彼此十分新奇有趣,做人的奇怪为什么不撑伞,做妖的奇怪为什么要撑伞,最终君玉贤点头道:“山水之趣,的确别有一番滋味,好雅兴。”
“不知道长欲往何处?”沧玉当不得这句夸赞,只好微微笑了笑。
“我要去寻些草药,这山间清寒,不比人间繁华,再来我这屋子简陋,夜雨潮意甚重,准备煮些驱寒汤暖暖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