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儿还有个弃婴——呃,弃蛋没说话呢。
作为失忆人员,沧玉从未想过自己的亲人是什么模样,他自己不太烦恼,觉得如此阖家圆满很好,又觉得逍遥自在无拘无束也不错,没那么多牵挂。
谢通幽还有话要与父母说,撒谎要撒齐全,谢母想知道他去哪座山踏青,又要在什么地方结庐,好歹心中有个底,这家常话太冗长了,就让婢女送沧玉跟玄解去客房休息。
晚间在房中用过饭后,沧玉去寻玄解看星星。两妖倒不嫌风吹雨打后瓦片累了灰尘,一屁股坐在了客房的屋顶上。谢家不像谢通幽的住处那么冷清,往来伺候的下人就不知道有多少,许多房间都亮着灯,顺着风声能听见丫鬟们在窃窃私语、嬉笑打闹,显得非常有人气。
谢家是富贵人家,随处可见花草成林,水木清华,更有那亭台楼阁,飞檐斗拱,谢通幽那处宅子于此相比,只可说是个小园子。虽说这两年谢母吃斋念佛,不似寻常夫人那般珠围翠绕,可衣着打扮仍是十分讲究,连带着手底下的丫鬟打扮更甚许多小门小户的女子。
说来凡人真是有趣,谢母从道人那得知爱子命运,却厌道慕佛,这许多年不知道布施了多少银钱,倒说不上讥笑嘲讽,不过是感叹一句人性复杂,可见一斑。
此话倒按下不提,沧玉来谢家看了一遭,可谓大开眼界,方知什么叫人间富贵,因此有心想跟玄解一道感叹下。
“今天怎么不见你说话。”沧玉兴致勃勃地借着高处饱览整个谢家,问玄解道,“是身上还难受么?”
玄解摇了摇头道:“已不难受了,我只是突然有些想倩娘。”
沧玉闻言一怔,又听玄解道:“倩娘虽没对我说过那些话,也没有为我缝过衣裳,但那日我决定出游时,她看着我的眼神是一模一样的。凡人总说天上不可能掉馅饼,我不太明白,既然我与她毫无关系,她为什么待我那么好?”
“她这灌灌嘴巴的确有些坏,不过心不坏,看你是个幼崽,愿意多照顾你。”沧玉温声道,“世人复杂,善恶只在一念之间,这不是一字一句能解答完的,倩娘关心照顾你,是动恻隐之心,并无他求,你不必多想。”
玄解轻声道:“这是很难的事,对么?”
“对,很难很难。”沧玉淡淡道,“繁衍生息,其实本就是贸然将新生命带来世间,因此父母责任极重。倩娘并未生育,可愿意将你视若己出,这是寻常人——莫说无关紧要的路人了,甚至亲生父母都做不到的事,你与她毫无瓜葛,旁人同情一二就作罢了,她却努力让你见到这世界何其美丽多彩,而非暗沉无光。”
玄解静静地看着他,忽然道:“你呢,沧玉,我从没有听过你的事。”
“我?”
“嗯。”玄解点了点头道,“你总不可能生下来就是这个模样吧。”
沧玉失笑了片刻,又很快不笑了,他沉默了很久,眼睛里那种无声无息的明光像是黯淡了下去,叫玄解觉得胸腔的肋骨似乎一下子收紧了,几乎有些喘不过气。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的神态能如同一柄利刃,顷刻间穿刺心肺,流不出半滴鲜血。
nb s 过了有那么一会儿,沧玉才微微笑了笑,他这时的笑与在青丘时非常相似,都是冷冷淡淡的,没有笑到眼睛里去,他缓缓道:“我忘记了。”
他没有撒谎。
不知怎的,玄解忽然有些想舔舔沧玉的眼睛,那双琥珀一样的眸子里映出远方的灯火,那些火焰并未给沧玉带来任何暖意,只是零散的光分布在那瞳孔之中。沧玉大概是以为玄解没听明白,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下他的头顶,很慢很慢地重新笑了开来:“别担心,总还有些东西是我记得的。”
沧玉说这话的时候并不是很高兴,玄解大概有点懂了,又觉得自己完全不懂,就将手放在自己的膝头捏了捏。他真正开始意识到人是一种很复杂的生物,自己同样也是,恐怕要花很长时间去明白这些情感细微的变化跟意义。
最终玄解只是问道:“那里面有我吗?”他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着沧玉,轻声道,“你记得的那些里面。”
沧玉略有些诧异,然后点了点头,嗓音远比往常柔和许多:“有,而且有很多与你相关的事物。”
玄解点了点头,他没有再多问什么,更没有再要求什么。
……
第二日三人正式出发,谢母让下人驾车送了他们一程,只是来到山脚下就折返回去了。
即便是现代山路仍有些只容人行的崎岖小道,更何况如今。
道人居高处像是个不成文的规定,其实细想并不奇怪,毕竟与人世贴合太近难免吵嚷。
君玉贤住在永宁城附近的一座山上,自打谢通幽入了俗世轮回,谁知会投到五湖四海哪一处去,他半生在路上跋涉,道场难以设立,只能讲究个清净方便的住处。
凡人就是凡人,仙家就是仙家,君玉贤修为大成,居在山巅之顶,三人刚到山腰已是云雾萦绕,之间几只灵鹤飞过云端,又有仙鹿嚼着地上甘草,不时抬头望望他们,如梦似幻,虽没半点富贵色,但见青山高隐彩云流,确是人间仙处。
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
“永宁城附近有这么一座山,竟没有什么人来寻仙访道么?”沧玉四下看看,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还当世人都有长生不老梦。”
谢通幽松了口气道:“他们确实是有,怎奈看不见。咱们行到此处,雾气愈浓,全因君道人在此设下屏障,寻常人在这阵法内转上几圈,就自动下山去了。”他短短解答了沧玉的疑惑,就闭口不再提了,称呼也从“师弟”变成了“君道人”,看起来似乎有些紧张。
“那倒凑巧了。”沧玉忍不住说了个冷笑话,“我与玄解不是人,你则并不寻常,正巧不是寻常人。”
谢通幽没什么反应,倒是玄解被冷到了,颇为奇异地看了一眼沧玉。
沧玉讪讪撇开脸去,心想自己这几日是不是过分嚣张以至于得意忘形了。
云岚蔼蔼,进了山腰就入迷阵之中,谢通幽对沧玉道:“君道人曾授我脱困之法,还请二位跟紧我,免得迷失阵中。”
这阵法其实比谢通幽在家中所摆的那个九宫阵要粗糙得多,大概是因为地势天成,只能用山石草木来布阵的缘故,不过威力要大出很多。沧玉只知道他们的确进了个阵,可怎么破却是一无所知,就老实拽着玄解跟在谢通幽身后一道出阵。
不知走了多少步,方才见得流云散开,露出一条狭窄的山中小径供以前行,旁边林木里几只山鹿不怕人,跑到他们身侧优雅前进着,灵动的大眼睛望向他们,似要带路。
谢通幽伸手轻抚了那鹿儿脖侧,温声道:“带我们去吧。”
那山鹿嘴里还叼着叶子,懵懵懂懂地就引着路往前跑去。
谢通幽慢悠悠跟在身后,那鹿倒有灵性,它走远些了就停下来等着三人跟上,沧玉心想这鹿看起来好像不是很靠谱啊,该不会带错路吧?
好在沧玉担忧之事没有发生,七弯八拐不知绕了多少山道,这深山林木纵横交错,难以看出行路的踪迹,就在沧玉几乎要以为他们只是循环鬼打墙的时候,山鹿终于将他们带到了欲往之处。
只见得花草丛深,郁郁葱葱的林木之间若隐若现了两间茅屋,一个穿着红肚兜的胖娃娃正在勤奋扫撒,见着山鹿到来刚要撒娇,就看到了身后的三人,不由得惊慌失措,大叫一声后化成了株白白胖胖的人参没入黄土之中。
速度之快,连沧玉都没能看清那娃娃长得是个什么模样。
茅屋之中炊烟袅袅,显然是在生火造饭,远处 忽然传来一阵歌声,林间很快就有鸟雀一同鸣叫迎合起来。只见得之前认识的脏道人挑着两桶水往回走,不过他今日是个干净道人,道人抬眼看见三个不请自到的客人,好像并没有太吃惊的模样,扬眉道:“客随主便,自便自便。”
沧玉开始觉得这事儿有点意思起来了。
君玉贤将水倒进了缸中,又进屋看了看锅中米饭,从门口拿出根光秃秃的藜杖来敲了敲地,慢腾腾道:“快出来,怕什么羞,今晚上不吃饭了么?”
那胖娃娃刚冒了个头,就被他打了个正着,委委屈屈地爬出身来一把抱住君玉贤的大腿,指着谢通幽一行人撕心裂肺地喊道:“前辈!有人闯入!”
这次沧玉看清楚了,这胖娃娃长得雪白粉嫩,肉嘟嘟的四肢,浑圆的小肚子,小拳头上满是肉窝,看起来简直是从年画里跳下来的可爱童子,黑漆漆的头发上还顶着在风中微微颤动的人参苗,开了朵小花。
“我脸上这两个玩意不是拿来摆好看的。”君玉贤不慌不忙地拿藜杖把他挑开,往墙角一指,“去将灰条菜洗了。”
灰条菜就是藜叶,君玉贤倒是物尽其用。
胖娃娃嘤嘤叫了两声,老实往墙角去了,搬了张小凳子坐下洗菜,不知道待会儿水里会不会都是人参味。
谢通幽从腰间抽出纸扇轻轻摇了摇,很是风流才子的模样,他笑吟吟地看了看胖娃娃,又看了看君玉贤,缓声道:“道长好雅兴,谢某还不知道道长什么时候收了这样一个徒弟,待到飞升成仙去,留下这小奴岂不可怜,倒不如卖于我做个洒扫童子,起码衣食无忧,不必随着道长吃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