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进忠点点头,“你说得不错。”他含笑看着面前青年,欣慰地说:“你想得很周到,真是不错。”
月夜之下,战舰迎风斩浪而行。
江海平看了一眼鼓起的船帆,衷心赞叹:“本来逆风而行要三月才可到洛安,可大人运来的这批战舰,多桅多帆,逆风亦可快行,大抵只要一月半就能到洛安了。”他哈哈大笑两声,“开始接到这批船时我还奇怪怎么会有这样的设计,看来大人真是深谋远虑!”
“过誉了。”
她接手那批军舰制作之时,就已有此打算,贾进忠固然可怕,但更可怕的是他手中的龙武卫,若无军队相抗,实在不好对付。而顾昭那次谋反后,先帝大举削藩,诸侯手中已无多少权力,地方又多与贾进忠有通,唯一能调动的两支军队,无非胡破虏与江海平。
胡破虏手中军队驻守北疆,不宜妄动;江海平手里的水师则不然,海寇多为游兵散勇,打散一次后就有好几月无法继续作乱,正好为他们提供时间。何况沿海道而行,不易被察觉,能打贾进忠一个措手不及。
只是……
清平仰望皎月,长长叹了口气,顾西月仍险危险之中,身旁虎狼环伺,叫她如何安心。
“还有半月,不知陛下能否安然无恙?”
江海平听她喃喃自语,想起民间对那位少年皇帝的种种流言,犹豫一会,问:“世人都说陛下荒淫无道,她真是那样的吗?”
清平笑着摇头,“乌云遮皓月,皓月自无暇。她便是那轮被遮住的皓月,身在泥沼,本质无暇,乌云遮挡,仍放光明。”
江海平听她如此盛誉,又问:“读书之人最重名节,她累大人声名至此,你心中就无一丝怨恨?”
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
清平想起种种蜚语,心中有些好笑,又不免怅然。她自然不曾怨恨,但是原主呢?
她认真想了想,缓缓道:“嗔怪有之,埋怨有之,但说怨恨……不曾有罢。”
原主床下有一本笺花小册,清平曾无意翻开,看见其上写满诗句。
一开始她原以为这不过是原主抄录古人诗句,随手为之,但翻了一两页后发现不是如此。
原主看似刚烈,心思却细腻婉约,许多东西自觉难以启齿,只能以诗喻情,誊于纸上。
明月如轮,倒印海中。
清平想起小册上总是出现的那句诗,不觉念了出来:“中天一片无情月,是我生平不悔心。”
到底是不曾后悔的,无论是原主,还是她。
庄严宫殿沉在一片静谧之中,月悬高空,洒落中庭。
传说中缠绵病榻的小皇帝此刻正倚窗而立,抬起小小的脑袋,仰望着中天寒月。
月光如水,而她就像是浸润在水里的妖精,美得不似凡人。
“老师此刻是不是也在与我同望这一轮皓月呢?”她痴痴地问。
王兴见她赤足踩在冰凉的石板之上,雪白的足踝似冻得有些发青,有些担心地说:“陛下,您这些日子身子不好,还是先上床歇着吧。”
前些天,小皇帝为了不让贾进忠起疑心,喝了一点损伤身体的药物,病得倒是实实在在,此刻着实应当好好修养。
王兴实在不明白,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避过太医检查,为何偏偏要选这种有损根基的法子,可那时小皇帝只轻笑着说:“老师身子不好,又比我年长十岁,若她哪日离我而去,我也好早早去追她。”
以前王兴只觉小皇帝精于算计,无心无情,将那位高高在上的左相祸害得凄惨不堪,现在看来,倒也不是这样。
十年卿心似铁,一朝情动,却是如此深沉缠绵。
“对了,李孝义那事,做得怎么样?”顾西月谈及正事,瞬间又变成少年天子阴沉冷郁的模样。
王兴不自觉垂下头来,恭敬地说:“按计划进行,此事正扩散开来,百姓都在骂贾进忠祸害忠良,天下士子也联合起来,准备进京上书,以死相谏。不过,”他抬眼打量了下小皇帝的神情,小心地问:“左相生死未知,我们当真要等她?”
“她还活着,兵部那边传来消息,江海平出海十日未归,定是老师已采取行动,”顾西月从怀中掏出一封血书,递给了他,“先印好,过几日再添一把火进去。”
王兴快速一扫,面色大变,“这、这是……”
“季厚峰死前留下的,天道好轮回,”顾西月嘴角浮现一抹诡谲笑意,“朕的亚父呀,这半个月你可要辛苦了。”
少女容色绝艳,一笑起来更是明艳逼人,可偏偏这样的笑容却让人见了胆寒,如同一把裹了蜜糖的尖刀,放了鸩毒的美酒,谁若敢轻视,顷刻间就会被千刀万剐,命丧黄泉。
王兴不由打了个哆嗦,忙点头应是。
顾西月没再理他,扭头继续看着月亮,苍白的脸上飞快掠过一抹潮红。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老师,我何时才能再见到你呢?”
第23章 我的丞相啊
雷雨震震,天上黑云堆垒。
王兴走出宫门,抬头看了眼黑漆漆的天空,低声说了句:“变天了。”
数百名士子立在暴雨之中,长唱李孝义所撰歌谣,这已是第四批聚在宫门之前的人了。
天下士子源源不断涌入洛安,说是为民请命,请皇上处置国贼。
歌声震耳欲聋,传入重重宫墙。
贾进忠将折子狠狠摔到地上,骂道:“怎么还不把他们关进去?”
裴显面色有些难看,“公公,监狱已经满了,我们只得将他们驱赶……”
“关不了,”贾进忠眼中杀意一闪而过,“就给我狠狠的打,打不死就行!”
裴显应了,退了出去。
贾进忠叹了口气,揉了揉额头,瘫在椅上。他此刻看上去苍老不堪,好像这几天老了十余岁一般。
陆翦推开门,看见地上散落的折子,弯腰将其捡起,理好放在案上。
风云变色,乾坤将变。
贾进忠混到如今这个位置,自然并非庸才,此刻已敏锐地察觉到了端倪。他仔细地打量着面前这个芝兰玉树般的青年,张口想说什么,但又咽了下去。
陆翦亦垂手立在一旁,二人之间一片静默。
前几日季厚峰的血书突然被印发多份散于城中,引起轩然大波。百姓心中的那点火星燃起,士子纷纷写诗痛骂国贼,星星之火,终成燎原之势。
而江浙那边又传来消息,江海平依然未归。
这似乎已经能肯定一些事了,贾进忠唯一庆幸的是,小皇帝还在自己手中。料那些乱臣贼子多大胆,也不敢背上弑君的罪名。
只是不知为何,仍是不安。
贾进忠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我年轻时,家境贫苦,不得不把珠珠送予他人,后来一朝得势,才敢回去找她。”他将目光落在陆翦身上,眸光暗沉,“珠珠同我不一样,她很干净,配得上你……你不要负她。”
他是人人喊打的阉首,是一人之下的权臣,也是一个舐犊情深的老父亲。
而此刻,他想把命里最挚爱的珍宝,托付给另一个男人。
陆翦面上没什么表情,低垂着眉眼,却没有应承。
贾进忠知他品性,也没逼得太紧,只是说:“这些日子洛安不安稳,你先带珠珠去外面避避吧。”
陆翦点头,这才道了一声好。
“珠珠是个好孩子,”贾进忠撑着桌沿站起身来,颓然叹道:“罢了,我去看看陛下。”
小皇帝是他手里的一道筹码,他不能失去她。
金龙殿里空空荡荡,一问,才知小皇帝拖着病体又去了菡妃那儿。
少年人的情爱,不过如此。
贾进忠心中感慨两句,转头走到了中宵殿里。
殿内传来低低浅浅的呻.吟之声,云雨未歇,风月正浓。
贾进忠却仍不放心,隔着九重帷帐问了句:“陛下安好否?”
片刻后,里面响起小皇帝略嘶哑的声音:“朕还好,亚父,你先下去吧。”
贾进忠安下心来,应声而退。
此刻,洛安城三十里外,一架马车在暴雨之中奔驰,掠过莽莽原野。
十里坡上,长亭翼然临立。亭中有人素衣白裳,独坐抚琴。
琴声泠泠,与雨声融为一体。
马车在坡下停住,面色苍白的少女从中走出,望着亭中人,面上泛起淡淡云霞。她止住了想为她撑伞的下人,自己独自执着伞缓缓走上坡去。
脚步越来越快,泥水溅上云锦织成的裙摆,她却毫不在意,眼里闪着光,嘴角也不由翘起,只一心一意看着抚琴之人。
至了亭中,她将纸伞收起,敛了一身湿气,才敢靠近,坐在抚琴人对面,双手托着腮,痴痴地看着她。
凤眼微垂,长睫根根分明,真是再好看不过。
顾西月心想,她以前怎么没发现老师这么好看呢?不过还好,以后的日月,她可以时时看着她。
她们还会长长久久。
一曲方罢,清平抬眸,眼中暗藏浅浅笑意,“欠陛下的凤求凰,总算还上了。”
“凤求凰、凤求凰,”顾西月双目弯成一瓣桃花,里面春水漾漾,情意绵绵,“老师就没有别的话与我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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