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骄子如谢康,也是因为一时自大而败给了自己。
可是他还是一不小心就犯了曾以为绝对不会犯的错误。安逸得太久,人就会变得迟钝……就像当年的谢康一样。
贾进忠垂下头,身影佝偻,白发颤颤。
他慢慢走入殿中,看着趴在榻上玩蛐蛐玩得正上瘾的小皇帝,眼中露出几分深沉杀意。
为何这么多的官职中,小皇帝偏偏选中了江浙监察御史呢?难不成她一直在佯作痴狂,装出一副昏君的样子来糊弄自己?
不、不对……那不是小皇帝选中,而是蛐蛐爬过去的。
难不成当真是天意?
“啊!赢了!”小皇帝突然跳了起来,开心到手足舞蹈。她注意到贾进忠进来了,于是赤足跑了过去,将手握成一个拳,笑吟吟地说:“亚父,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贾进忠看着她,眼中探究之意并未消散,“哦?是什么东西呢?”
“哎呀,亚父猜一猜嘛。”
“是……玉玺吗?”
你想要的,是皇权吗?
小皇帝先惊讶地张大了眼,然后吃吃笑了出来,“亚父说什么呢,我的手这么小,哪里能装下这——这么大的玉玺。”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双手大大地划了一个圆,然后再将手张开,说:“看!这是我新封的神勇无敌大将军!”
她手里的是一只大蛐蛐,朱头青项,双翅金黄,一看就绝非凡品。
小皇帝脸上一派童稚天真,不像是作伪。
贾进忠疑心未消,只笑着道:“那陛下可要好好护住了,别让有心人偷了去。”
小皇帝忙将蛐蛐抓住,圆溜溜的大眼睛转着圈,小声跟贾进忠说:“亚父亚父,我只给你看,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
“陛下就……不怕我会偷了去吗?”
小皇帝嘿嘿笑着,挠了挠后脑勺,“亚父要是喜欢,我给你就行了呀。”
官道之上,清平让墨砚在岔口处停下,拿了古琴与必要的干粮行囊后,她在马屁股上刺了一刀。骏马吃痛,嘶鸣一声,飞快往前奔去。而她们二人则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半里外有个小客栈,那儿有新的马车接应,换车五处之后,我们便可改行水道。”
第21章 我的丞相啊
黑夜如潮,吞噬无垠天地。
清平抬头看了眼厚厚云层,道:“今晚有雨。”
有雨,便会留下车辙痕迹。
“已经换车五次,应是来得及吧。”墨砚虽这样说着,可眉头也是紧皱。
清平拔出绑在腿上的匕首,“停车。”
她割断连接马与车厢之间的缰绳,将琴横在前面,翻身上马,朝墨砚道:“上来。”
可墨砚却没搭上她伸出的手,反而一跃,坐到了她的身后,“大人身子不好,就由我来御马。”
“……你要珍重自身,”清平不知想到什么,轻蹙着眉,“聆书只盼你安好。”
墨砚身子一顿,低低应了一声,双目含笑,眼中俱是苍凉,“我知道,我自然知道。”
惊雷乍起,夜雨滂沱。
一骑绝尘,掠过黑黢黢的山陵。滚滚江水奔流,震得小道上碎石乱溅。
“快了,只有十里左右就能到港口了。”
墨砚心中早就存疑,可此刻才忍不住,轻声问道:“这一切,都是大人的安排吗?”
“算是。”
墨砚沉默片刻,小心翼翼地问:“那……聆书的死呢?”
闪电划过夜空,清平的面色惨淡又颓然。
她深吸一口气,张口,颇为艰难地说:“我说我并不知情,你会相信吗?”
墨砚勾起唇,黢黑的眸子里仿佛蕴藏一团火焰,笑容又如灿烂的夏花,“能为大义而死,是我们的荣幸。”
清平突觉不妙,“你想做什……”
话音未落,她只感颈后剧痛,接着眼前昏黑一片,顿时便没了知觉。
墨砚揽住她软下的身子,换过二人衣物,寻觅一处隐蔽之处,用野草浮土为她遮住身形,又拿过匕首,在自己脸上划出数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大人,墨砚跟了您二十二年,只任性这一次。”她刻意放缓了驰马的速度,待听到身后隆隆马蹄声时,唇角轻勾,双脚夹紧马腹,如电般向前驰去。
“谢清平,我劝你赶紧束手就擒!”裴显在身后喊道。
他见前方纵马之人连头也不回,便策马弯弓,朝飞奔之人连放三箭。
女子闷哼一声,伏在马上,血迹在左肩晕开。
她攥紧缰绳,眼中却流露出了一丝笑意——相公,我随你来了。
裴显心中大喜,正想追上将她活捉时,突见马头一转,女人御马直直朝奔流的大江驰去。
“该死!”
他连忙去追,可赶到崖边时,只看到了惊涛拍岸,滚石飞溅。
“大人,这……”
裴显啐了一口,“可恨,去沿岸搜寻,看能不能找到她的尸体!”他知道跳入江中凶多吉少,却还是嘱咐:“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三日后,卫军在下游几十里外发现了女人的尸体。尸体被石头拦住,不过因浸泡数日,又在水中漂浮时与礁石树枝相撞,伤痕不可胜数,面目已难分辨。
裴显从女尸肩头拔下羽箭,箭头之上铸有“龙武”二字,“是她。”
今年的洛安要比往年燥热,烈日炎炎,已有几分酷暑的气息。
小皇帝窝在阴凉的宫殿里,贪凉不肯去早朝,贾进忠听了,只笑一笑,也由她去了。
正是晌午时分,宫人们多精神不济,站着站着就打了个盹。
一个白面年轻太监提着个食盒走了进来,朝他们点点头,“公公让我来给陛下送一份冰镇乳酪。”
这人名为王兴,是司礼监的太监,在贾进忠很是得宠。
小皇帝呆呆坐在椅上,面前放着一簇刚摘下的深红花朵。
她只着一件轻薄纱衣,底下的肌肤如雪莹白,端坐在那儿,仿佛一座无暇玉像一般。
“陛下,公公知道您没吃午膳,特地让御膳房做了一份冰镇乳酪,让我给您带来。”
小皇帝的睫毛抖了抖,秀丽绝伦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问:“左相,有消息了吗?”
王兴将食盒打开,把那碗还冒着丝丝凉气的奶白乳酪端到皇帝面前,口里极小声地答道:“今儿得了裴显的消息,好像是找到了尸体。”
顾西月咬紧了唇,身子抑制不住地开始颤抖。
她本就生得荏弱美丽,此时眉目低垂,双肩颤动,愈发楚楚可怜。饶是王兴当了许多年的太监,见得此景也不由感慨,小皇帝果然如珠如玉,又长了一张极具欺骗性的脸——也难怪在宫中活了这么多年。
“那不是她,对不对?”顾西月轻轻地问。
王兴抬头,见她下唇已被咬破,一丝血迹顺着雪白的下颚流下,滴落在鲜红的花瓣之上。
他心中一惊,忙低下头,“请陛下爱惜身体。”
顾西月低头望着案上的红花,痴痴一笑,神色哀戚无比,“她不会死的。”
“陛下,”王兴看她如此伤心,有几分不解,“您与左相,难道不是逢场作戏?她一死,我们正好施行原计划,反正她在两月前不也应该死了吗?”
“两月前?”顾西月垂下头,把弄着案上如火般鲜妍的红花,眼中流露出一两分追思,“那天,神像脚下突然长出了这种花,像血一样的花。我偷偷跑出宫,爬上了她家的墙。”
“啊,您居然……”王兴知道小皇帝看似懵懂天真,实际上心机深沉,不似少年人,便奇怪她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顾西月扯扯唇角,“也不知道为何,就想那样做了。我爬上墙,正好撞见了她。她一见我,就张开了手,让我跳下来,她会接住我。”
“她的眼睛很亮、很清,一对上那双眼睛,我就什么都忘了,痴愣愣地跳了下去,把花送给了她。”
“将仲子、将仲子,”顾西月一边念着,一边轻笑着说:“将仲子兮,无逾我墙……不悔仲子逾我墙。我怎么会听不出来呢?”
王兴听得云里雾里,有些惴惴不安地揣度圣意,“您喜欢上了左相吗?”
“喜欢?”顾西月轻抚手下柔软的花瓣,“我以前一直觉得,老师生得这么美,能力也强,可惜性子太过冷硬,就像她爹一样,不好驾驭,势必会成为我路上的绊脚石,但有时又忍不住想,要是她对我温柔一点,该多好。”
“也许逢场作戏太久,连我都不明白……只是觉得,和她在一起的这两个月,当真快活,胜过我们以前日日相对的十年。”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一朝得见,若痴若狂。
这也许只是普通人眼里的心动,但对于帝王而言,说喜欢,还是太轻了。
御史在上任路上遇到流寇,不幸身亡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洛安。
小皇帝一听此事,便晕了过去,然后大病一场,罢朝数日,朝政之事,全由贾进忠一手打理。
而陆翦,很快便当上了兵部尚书,又将娶贾进忠的女儿,成为洛安城里炽手可热、人人巴结的新秀权贵。
洛安乾坤已变,而江浙仍是像往常一样繁华安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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