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更深露重,寒气也直往身上窜。
案头的奏折是一摞摞的,其中只有一半是这京城内的臣子们递上来的。这些折子里,不是鸡毛蒜皮的杂事,就是花式夸赞陛下圣明。
如果当真是天下太平、海清河晏,也就罢了。然而……
“混账!”
哐!封面是暗色的折子被他一下子扔出了有三尺远。
“小石头,你怎的又生气了?”
一道浑厚的声音陡然出现在室内。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所有人仿佛都视而不见。
当然只能视而不见了,毕竟他们已经习惯了。
在这里当值的,都是皇帝心腹中的心腹。他们,都是知道陛下和将军的事的。
天下人都知道,新皇是天赐的紫微星,将军南桑便是他的将星。皇帝是将军的伯乐,拂去了明珠表面的尘埃。将军便是皇帝的千里马,为他打下锦绣河山。
天下人还知,皇帝和将军互为生死至交,皇帝不畏关山险阻,只身前去蓬莱为将军求得解药,将军独自一人横跨千军万马,去往敌军营帐救了皇帝。
可天下人不知道的是,皇帝和将军不只是伯乐与千里马、舍命之交的关系,他们还互为鹣鲽、互为鸳鸯。
一听到南桑的声音,沙石的那股气就已经消去了一半,剩下的全都化为了理性的思考。
“你怎的现在才回来?”沙石睨了他一眼,看他满面风霜,眼带血丝的模样,又道,“又日夜兼程?你真当自己还年轻、身子骨硬朗?”
南桑摸摸鼻子,也不去管沙石这两个显得矛盾的要求。他讨好道,“嘿嘿,年轻人再好,你还不是只中意我这个糟老头子?”
南桑今年不过三十出头,他有一副十足的好相貌,怎么都不可能和糟老头子这四个字扯上关系。南桑是混惯了的,沙石也听惯了这些话不着调的痞话,他也没什么其他表示,只是抬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南桑。
一见沙石这目光,南桑就怂了,只得无奈笑道,“遵命,小石头!”
这幅耍宝的模样,这些年来沙石见得多了。屋里伺候的人,早在南桑出现的时候就悄悄地离开了。这是这些年来的默契。陛下勤政不假,可一般时候,也不会批阅奏折到这么晚。所以呀,批奏折只是借口,谁不知道陛下是在等将军回来呢?
南桑当然也是知道的。
他每次都会在信里说回来得很晚,不要等他。可每次,他的小石头都会等。他的小石头呀,总是让他又爱又心疼。南桑忽然深吸了口气,压制住内心深处堆积的情绪。他弯腰把那封奏折拾起来,借着这个动作调整心绪。
捡起奏折后,本应该立即交给皇帝,但他还是习惯性地忍不住大致浏览了一下奏折里的内容。
打下天下之后,一般臣子会担心功高震主,被卸磨杀驴。而他就惨了,不仅是手握兵权的驴,还是贫贱时结发的糟糠妻。那话本里说的一朝富贵,休掉上不得厅堂的糟糠妻的人比比皆是。
这些担忧,都没有发生。
这头驴不仅好端端地活着,还升级成了金龙旁边的凤凰。
这些奏折,他都看得,小石头并不在意。
他一见这封皮暗纹的奏折,便猜到了小石头在恼怒什么事。明面里大臣们上的奏折,都是黄色的封皮。带有暗色的封皮,必定是在各地部下的暗桩呈上的。
这些暗桩相当于一个隐藏的监察机构。朝堂上的大臣或许隐约知道有这么一个机构的存在,但没有人知道有机构里的人有哪些。事实上,不是一个监察机构,而是两个。这两个监察机构互不相知。
“哎。”南桑终于重重地叹了口气,他心疼他的陛下。这次,他不再克制。他想,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作者有话要说: 1.祝大家六一快乐呀,小可爱们~
2.当当当当!机械音的主人的身份揭晓——选择了另外一条路的沙石!可惜没有爱卿猜中,寡人准备好的小礼物就只好收回啦
3.唔,上一章有爱卿说想看番外,这样吧,如果有想看番外的爱卿,把你们想看的写在评论里,如果想看的人多,会考虑动笔的~
☆、江山十八年04
江山十八年-04
于是,南桑走到沙石身边,张开双臂抱住他,“你又瘦了。”
感受着身后胸膛里的温度,沙石没有说话。
“我这才出去一个月,你头上又多了几根白发。你还说我,你现在也不比当初年轻儿郎的身体。”普天之下,也就只有将军南桑敢这么教训他们英明神武的陛下了。
南桑教训着,沙石也只得听着。他们都不是当初那个年轻的少年郎了,在这些年的征战杀伐中,他们的身体都落下不少暗伤。
“坐好,我给你拔掉。”
沙石席地而坐,南桑直身跪坐在他身后,解开沙石束好的头发,然后借着烛光在满头青丝中寻找着那几根扎眼的白发。
都说老虎的胡须碰不得,皇帝的头发,也不是几个人能够动的。这世界上,能够为沙石拔白头发的,也就只有南桑一人了。沙石也只允许南桑一人。
烛火跳跃着,在他们的脸上投下交错的明暗。
“你这些年,急于求成了。”南桑一边挑着头发,一边和沙石交谈。
都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沙石曾说,待到天下清明时,他便把这天下赠与他。
南桑笑着摆手,我要这天下作甚?我只要你。
沙石是信任南桑的,时常和对方讨论政事。
南桑说他急于求成,是事实。他这些年,的确是在加快计划。可是,他除了加快计划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他们已经察觉了。
世人都以为,前朝皇帝残暴荒唐,搜刮民脂民膏,导致朝代灭亡。这只是表面所见,等到他接手皇帝之位之后,他才发现,真正控制天下的,不是皇帝,不是朝廷,而是世家门阀,而是那些隐世贵族。
这些世家门阀,不是显而易见的高门大户,不是什么将军侯爷。而是经过时间沉淀积累下来,跨过几百乃至千年,历经几度王朝兴衰的庞然大物。
那是藏在阴影里的怪物,那是一个隐形的掌权者。
只要这根子里的东西没有被彻底摧毁,那所谓推翻前朝统治,只不过是治标不治本而已。过些时间,过去的灾难便会重复上演。
他说他要赠一个盛世清明给他的小桑树,那么这些阴影里的触手,就必须要被铲除。
况且,拉弓没有回头箭,他现在没有退路。从他走上这条路开始,就没有后退的机会了。一旦他往后退,那么迎接他和小桑树的,就是深渊。
这些年,他和那边几经博弈,那些手段看了之后教人遍体生寒,后悔出现在这污浊之世。
不能退,只能进。
这些东西,他不能说与他的小桑树听。他的小桑树,合该长在太阳底下。那些阴诡地狱里的污秽,怎么可以沾染他分毫?小桑树能够知道的,都是他挑选之后告诉他的。
见沙石不吭声,南桑又忍不住地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放下手中柔顺的发丝,道:“石头,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情?”
沙石蓦地一震,背对南桑没有任何反应。他不知道南桑究竟知道了哪件事情。
南桑忽的把沙石掰过来,让他直面自己。
这时候沙石已经把不该出现的表情收敛了起来,即便如此,面对南桑灼热真挚的目光,沙石觉得他承受不住。
恍惚间,他感到一种自卑。
说来也好笑,九五之尊,竟然会自卑?
爱使他卑微。这天下里,纵然对他三跪九叩,行叩拜之礼,纵然他们敬他、畏他。但将一颗炙热真心碰到他面前的,不带有其他东西掺杂的关心的,单单南桑一人而已。
偏偏南桑又是光明磊落的。南桑是一把宝剑,剑有灵性,剑乃君子之气。
南桑忽然换了一种问法,他道:“除了天下,我是否仍是你心中最重?”
他目光如炬,又似一把利刃,直直射进沙石身体,把他的灵魂刺得稀烂。
“你是我此生挚爱。”
听见沙石的回答,南桑忽然笑了,“那就够了。”紧接着,南桑伸出手,猛地一带,把沙石紧紧地箍在怀里。
都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沙石曾说,待到天下清明时,他便把这天下赠与他。
南桑拉过最重的弓,降过最烈的马,一拳打死过豺狼。他的双臂十分有力,这双有力的双臂拥抱着沙石,仿佛要把他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南桑他在沙石耳边说着,“小石头,我的小石头。”他想,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放纵。他的轻声细语里包含爱意,“我爱你呀。”
沙石伸出双手,也反抱住南桑。他在心里默默说,“我也爱你。”
忽然间,他感受到两滴温热滴落在自己脖颈处。他愣住了,那是什么?就在这时,他感受到自己掌下的身躯忽然一颤,他听见南桑说:“我的陛下,我将永远为您开疆扩土,我将永远为您守护河山。”
箍住自己的力量被缓慢抽离,连带着,沙石感觉他的灵魂也在抽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