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间频现谣传,纷纷说当年巫蛊案乃子虚乌有之事, 是皇帝宠爱妖妃,又忌惮太子长大威胁自己的位置,坐视妖妃诬陷皇后, 使得太子惶恐,被奸人趁虚而入蛊惑,求助神灵, 因此,被东宫属官诬告为行使巫蛊惑上。
真真假假的话语,结合当时后宫之中,云妃尚且还是云美人,确有因为皇后善妒帝王专宠云美人,而害得云美人流产,落下病根,多年不能有孕之事。
帝王亦因此迁怒厌弃太子,以至于巫蛊案发之后,连连陈书痛斥太子,拒绝面见太子,以至于,太子竟没有机会为自己辩白,惶恐之中多次昏厥,最终罪名坐实,最下令囚于封庄陵园,名为守灵,实则是幽禁。
再两年后,太子发疯陈书痛斥皇帝昏聩,帝王气怒,言辞愈厉,甚至有父子缘尽,此生不复相见之语。
太子接旨之后,当夜便含恨自裁而亡。
但现在,废太子一案重查,有棺椁之中的血书作为直接证据,表明两年前,太子上书并非是痛斥帝王的忤逆不孝疯癫之语,而是祝祷帝王生辰。忆及少年时候父慈子孝,悔过自己当年形迹不慎,平庸无能,不能担当太子之责,且为小人所惑,做出让父皇伤心之举。请求有生之年,能再见父亲膝下,哪怕作为一介庶民也欣喜安乐。
然而,帝王得到太子陈书,却说出如此绝情之语,叫太子绝望惶恐,最终以死保全父子之情分。
虽然知情人都知道,七年前,老皇帝收到的太子陈书与废太子血书出入极大,很可能是中途被歹人掉包,但民间传言却不信,只说这是皇帝推脱之词。
于是,各地天灾人祸,便被谣传说是皇帝不仁,天降神谴。
甚至还有说老皇帝沉迷丹药神异,故意害死妻儿,换来自己长寿。否则,他如此老迈昏聩,为何还迟迟不立储君?
谣言纷纷,皆认为老皇帝该下罪己书,早日退位让贤。
虽然是登不得台面的魑魅魍魉之语,但传到了老皇帝耳中,却还是叫他又病了一场。
病中的老皇帝夜不能寐,喜怒无常,连云妃也避而不见,唯独小皇孙慕容辰羲,被斥责了,也不哭不闹,避着那些看守的人跑进去,在老皇帝的斥责下,走过去抱住他。
盛怒时候,面容威严骇人的老皇帝,天子一怒,便是云妃也要小心屏息,但那小小的心智比同龄人晚熟两年的小孩儿却不怕。只当他是个伤了心被人欺负了的老小孩,软软瘦瘦小小的身子抱着他,静静地给他抹眼泪。
老皇帝抱着他,哽咽出声……
不用说,搞出这些舆论谣言的,自然是旭王。
至于诸葛霄在其中出了几成力,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因为慕容辰羲,老皇帝好悬没有被儿子的操作给气死,病了也不至于起不来床。只是不见人,也不上朝。只让副相传达自己的旨意。
如此,朝堂上王、吴党争愈发激烈。
慕容辰羲和老皇帝在一起,晏无咎自然也就不用日日入宫了。
就算去了,也见不到慕容辰羲一面。
旭王这边春风得意声势浩大,俨然民心之所向。
他自然忙得紧,一面随着六扇门的调查进度,不断放出一些内幕消息,持续凌迟刺激老父亲的心,一面叫谣言舆论朝着他的期望演变,一面利用各地零零碎碎不成气候的起义军,分散京中军力布防,一面开始锐意进取。
做这些的时候,旭王最防着的人不是死了崔权的崔家,也不是连皇帝面都见不了的云妃,而是屡次三番欺骗背叛自己,但在关键时刻又助了他的晏无咎。
老实说,若是换了任何一个人这样几次三番欺骗于自己,旭王早就不管不顾先杀了他。
但是,晏无咎行事太邪,他虽然骗了旭王,最终结果却是帮了旭王。虽说有他自己的心思在内,但这杀心也不得不减缓三分。
更何况,此人现在是慕容辰羲的人,禁军十二卫之一的指挥使,别说轻易杀不得,若是用好了还是一大助力。
旭王的幕僚都因此争执不下。
有人认为就算现在动不得晏清都,起事时候也要先杀他祭旗。
有人认为晏清都罪不至死,如今天下都知道他与王爷相识于少年,这么多年一直为王爷所用,想必换了老皇帝和崔家之流,也不会再信他,杀他反倒败坏王爷名声,不若囚禁此人,等事了之后再决定不迟。
有人认为,王爷可以将计就计,利用晏清都此人释放一些迷惑性的假消息,一方面考验此人是否当真为王爷所用,一方面可以掩护我方行动。
还有人认为,绝对不能杀晏清都,如今有许多摇摆不定的势力,甚至曾经的对手,可以争取为我所用,一旦连晏清都王爷都杀了,如此睚眦必报,岂不是叫其他人畏惧退缩?
……
九月末的时候,与旭王结盟的晏无咎,一直都在替旭王做事,虽然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外围事情,而且,时时刻刻有眼睛盯着他。
九月二十九日,晏无咎见到旭王的时候,摆在晏无咎面前的是一张檄文。
旭王身边诸多谋臣武将,或虎视眈眈,或意味深长看着他。
晏无咎面容平静,无辜纯然眨了下眼:“好文采。只是无咎不明,王爷身边这么多能人,应该不用无咎替王爷润色修饰吧?”
旭王雍容沉稳,喜怒不显,静静地看着他。
周围那些人神色各异,有人摇头笑这人果真金玉其外,一无是处。有人探究他故作不知,心思几何。有人忌惮,有人嗤笑,有人失神……
一位面容儒雅的文士微笑,温声解释道:“晏大人误会了,檄文已成,只是需要晏大人在文下联名盖章。”
签了名落了章,那名单上的所有人就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条藤上的蚂蚱。
若是成了,便是从龙之功。若是败了,大家都是乱臣贼子。
就算晏清都再有异心,再行反复无常之事,有了这个东西,就再也别想把自己摘干净了。
在一众复杂视线之中,晏无咎眉目矜贵,淡淡一笑,眼梢一缕清狂:“原来如此,我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不太了解流程,签个名而已,下次诸位可以直说。”
众人:“……”
谁不是第一次造反,难道他还想再来一次?
晏无咎没有任何推脱,接过笔便毫不犹豫书写上晏清都三个风流张狂的草书,和他穿常服时候招摇过市的那把折扇上的字迹,如出一辙。
众人这才笑了一下,看了旭王一眼。
旭王目光沉沉,晦暗不明。
晏无咎写完了自己的名字还觉得意犹未尽,笑着对旭王说:“无咎贺诗一首,祝王爷马到功成。”
众人阻止不及,便见那笔走龙蛇,速而书就。
第一次见檄文之下联名,还带题诗的。众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即便这段时间晏无咎一直表现得很好,全然为旭王办事的样子,所有的试探都没有流露出任何端倪。
但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晏无咎这样的人,只要稍稍吃过他一次亏,就永生难忘,再也无法交付信任。
更何况,旭王始终记得那贴着他大腿的霜华一刀,和月下妖魅一样嗜血的危险警告。
难道这个人就这么自信,如果自己登临大宝,不会找他算账?
是当真有恃无恐,还是,确保自己坐不上那个位置?
即便檄文一出,天下尽知他晏清都乃是旭王麾下第一乱臣,但是旭王最终行事的时候,还是将晏清都诓骗去了一处地方。
“劳烦晏大人速去此地,传达王爷密令。”
当晏无咎拿着旭王印信去到某营地,对方统帅看罢,却恭敬强势地挥手:“多有得罪。来人,将晏大人请去帐内休息,不要让任何人接近大人。”
名为保护,实为囚禁。
晏无咎只是眉目微挑,矜傲冷淡一笑,顺从了他们的安排。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诗是好诗,斩截凌厉,气魄杀伐,而且,诗人也成功造反了。
可是,这是汴京,不是长安。九月将尽,便是黄金甲,也要为西风而零落。
晏无咎这个不安定因素被控制住了。
这么久以来的布局,汴京皇城周遭的兵力也已经被抽调得七七八八去平乱,布防空虚。
皇宫之内,帝王久病不出,云妃对后宫的掌控也并非铁板一块。
朝堂之上,多数是旭王的人。
旭王在民间声望,无人能及。
如此大好前景,旭王并不需要明目张胆的起兵造反,只需要不动声色控制住后宫,叫老皇帝写下退位诏书和罪己诏。
当然,绝对的兵力控制有人调遣来兵力,让老皇帝无人可援,也是很重要的。
走进皇宫的时候,旭王并没有穿龙袍。
他穿着银白色的皇子素服,缓缓从容步入皇帝的寝殿内。
殿外层层把手,殿内唯独老人孩子。
旭王执剑走进去的时候,老皇帝稍显昏黄浑浊的双目瞬间凌厉,威严怒视。
瘦弱小小的孩子转身抱住老人,用背对着那人,好像这样就保护了他的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