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十四岁的有琴徵已经是白衣中的佼佼者了,升去瑶光殿被飞篱收为座下弟子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众人艳羡的对象。在竹青的眼里更是这样,练剑时时常就有姐妹们打趣:“阿徵你看,那个小丫头扫地又扫到演武场来了!”
“哈哈哈……咱们这演武场怕是要比玉衡殿还要干净呐!”一众女孩子们低声哄笑着,有琴徵淡淡笑着摇摇头,转身去看那个拖着大扫帚望着自己发呆的小孩。真是……脸上不知哪里糊了一道黑灰,头上还沾着一片树叶子,半张着嘴看着这边,一脸呆相,有琴徵无奈得很,师姐心态作祟,对那小孩招招手。
小孩愣了一下,受宠若惊一般左右望望,拖着大扫帚噔噔噔跑过来,还没说话脸就红了。
“姑娘家要注意仪态,知道吗?”顺手给她摘了头上树叶,擦了脸上黑灰,小孩脸红得能滴出血,埋下脑袋只顾点头。有琴徵轻笑一声,温和道:“怎么扫地扫到这里来了?”
“我……我……我叫竹青!”
“噗……!”后面一阵哄堂大笑,师姐妹们抱在一起笑得直不起腰,答非所问的小孩羞窘欲死,两眼红红,水汪汪的低下去。有琴徵心里也早已经笑开了,难得面上却不动声色,一本正经道:“嗯,我叫有琴徵。”
那边已经有人笑得蹲到地上去了。
有琴徵摸摸竹青的头:“好了,我们要练剑了,你站远一点看,小心别被误伤了。”说罢转身招呼朋友们,顺便几个眼刀飞过去,人虽然是笑得优雅得体,收到眼刀攻击的人却无不四下逃窜:“可不止我们笑了啊,她们也有份的!”
“别扯我们下水,谁叫你们笑阿徵家的小家伙,活该啊!哈哈……”
往后再见,人人都能调笑着叫竹青一句:“嘿,阿徵家的小家伙,今天不去演武场扫地吗?”
往事历历在目,有琴徵扶着门框站了好久,竹青早就知道她在门外,等她进来,她却一直没有动作,就那么站在门口,门神一样。她心道这种连苦肉计都算不上的路数也想让她心软吗?你爱站就站好了。
虽然打定这样的注意,却还是不由自主的去注意她在门外的动静,思绪一旦松散,就难以克制的在脑内描摹她的样子,她在干什么呢?什么样的表情神色?那是个永远高高在上看着别人追逐的人,这样的等待,真不适合她。
好半天,门内门外的静谧已经成了默契,竹青定定的看着门外映在门格子纸上那个模糊的身影发呆,那个影子却突然走了。
片刻愕然,随即心里失落成一片深渊,竹青闭眼深呼一口气,蒙头倒在床上。
“姐?”有琴羽进门看见有琴徵的动作,不解的问了一句,有琴徵一脸疲倦,一反常态的说:“阿羽,姐姐去你房里坐一会儿可好?”有琴羽自然连连点头说好,心里却大为诧异,姐姐一直是个非常坚强的人,她的事也从来没有自己插手的余地,虽然不太清楚姐姐这是怎么了,但他是绝对无条件站在姐姐这一边的。
有琴徵在弟弟房里坐了一会儿,眼神涣散显然在发呆,直到有琴羽给她煮了茶端上来才略微回神,强笑道:“谢谢阿羽。”端茶不品,好一阵才开口问:“阿羽……可曾想念爹娘?”
有琴羽一愣,放下茶盏想了想,点点头:“前几年还想过,这几年就没怎么想了。”
“也是……”有琴徵点点头:“阿羽也大了。”
“姐,你怎么了?”有琴羽真觉得姐姐不太对劲,不用说肯定跟那个竹青有关,这些年来,能让姐姐如此伤神的,除了那个人几乎不做第二猜想。就算他姐姐有千般不好,在他心里姐姐也是最好的,不管他姐姐曾经做过什么,哪怕是伤害了那个女子的,十分不好的事情,可是让姐姐如此伤神,有琴羽还是不太喜欢竹青。
喜欢女子,是姐姐自己的事,他管不了,他只要姐姐好好的就行了,若是有人闲言碎语,他就让他们都闭嘴。可是让姐姐伤心,就是不对,他完全不理解这样的事,怎么会‘有琴徵喜欢一个人,这个人却让有琴徵伤心难过’?可是他也明白,他插手不了姐姐的事,所以他只能沉默的看着。
“想一想,事情都过去了那么多年了,家里遭难的时候你才刚刚八岁,如今……再过几个月就十八岁了,我也终于可以对爹娘兄长们有个交代,日后,你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切不可任性妄为,尤其不可以冒险,我们家,只有你这一支血脉了。”
“姐!”有琴羽听到这里霍然而起,少年人颀长的身量已经长成,带来男子充满力量的压迫感,他拧紧浓眉低声道:“你想做什么?”
有琴徵摇摇头,拍拍弟弟的手臂:“姐姐总不能陪你一辈子的。”
“为什么不能?姐姐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姐姐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不管什么事,我都希望你不要瞒着我,我已经长大了,可以保护你了。”有琴羽拳头攥得死紧,压着情绪沉声说道,有琴徵想起:“你八岁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呵……才说你长大了呢,还是个孩子。阿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
“我知道,姐姐可以去做任何想做的事,不管是什么我都支持。”
“谢谢阿羽,可是有些事情,我不想让你插手。”
“姐!”有琴羽叫道:“我知道你想保护我,你不想我出事,可是难道我能看着你出事吗?别骗我!没有危险的事情你不会把我撇开,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我不会插手,你也别赶我走。”
有琴徵无奈道:“哪里赶你走了,我只是说……”
“姐……别骗我,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已经拖累你一次,对不起,我一直就想说了。三年前要不是因为我……你们原本不会这样……”有琴羽突然跪下来:“都是我拖累你,我发过誓以后再也不会了。姐……”
有琴徵满面惶然惊讶,片刻无措后定下心神,颤声道:“你知道?你知道什么……?”
“姐姐和竹青的事情,我都知道。”有琴羽看看姐姐的脸色,小心说道:“本来不太清楚的,事后闲言碎语太多,我……我自己也很想搞清楚怎么回事,所以特意打听了一下,那夜师父去朝阳峰禁闭室看你,我也想去看你,就悄悄跟去了。我猜师父是知道的,但没点破,我就躲在外面,你们的对话,我都听到了。”
再结合前因后果,有琴羽又不笨,当然能想到是怎么回事。
有琴徵脸色铁青,好一阵才平息下来,想来自己那时武功大不如现在,又是最慌乱无助的时候,没有发现弟弟也不足为奇,只是:“那朝阳峰上洞窟之外只有一根根铁钎做路,你那时才几岁?大半夜的蹲在一根铁钎上听墙角,你也不怕山风把你给卷下去!?”她想起弟弟那时的危险处境,气他不知分寸,又为那件事被弟弟知道而恼怒,一时火气上来,竟一掌拍在桌案上。
茶水杯盏俱都被震得一跳,一盏茶滚下当场摔得粉碎,茶汤泼了有琴羽一脸。
有琴羽抹也不抹,跪在地上乖乖认错。
沉默片刻,有琴徵控制住了脾气,叫有琴羽起来:“罢了,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亏得你运气好,那么大胆子真要出了个什么事怎么得了!”言罢又瞪了弟弟一眼。
本来……没有想到有琴羽也会知道,或者心存侥幸觉得他就算知道也不清楚内情,谁知……
“姐姐你想干什么?”有琴羽还耿耿于怀,有琴徵究竟是想做什么才对他交代这些话?
有琴徵劳神伤心有些累了,重又坐下,喟叹道:“我终究负她。”
“姐姐想怎么补偿她?”有琴羽的脑子一根筋,说到辜负就想到补偿,有琴徵给他逗笑了,展颜后又一思索道:“本来想,我便是抛了什么也不要,背弃师门也要带她走,无论去哪里,我一身医术总不至于养不起她,到那时远离江湖纷争,慢慢过日子,总会好的。”
只是……她没有想到她的小家伙已经不似当年了,再也不是那个红着脸儿跟着她跑的小孩子了。如今的竹青已经有了自己的固执,她虽然不清楚她经历了什么,但那必定不是什么好事,而那一切也全是因为自己。
竹青不会跟她走的,她勉强不了竹青,也带不走她,有琴徵甚至能想象,如果自己做了什么触怒她的事情,她会毫不犹豫与自己大打出手,她已经不是孩子了。
“暂时……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吧,但是如果……我是说如果,若是有一天我要随她而去,阿羽,你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跟你去。”
“阿羽,说什么胡话呢!我若走了已经很对不起师父,你也走,师父这么多年养育之恩就得这样回报?再说,我是别无他法,今后如何还在两说,你怎能跟着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