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是云氏子弟所作,便有七十八万九千六百二十三字。
这一本《君论》被方溯那些话本加起来都厚。
“慢慢看,这本书本候看了二十五年尚且没看完。”
月明闻言一惊。
“本候开蒙时长辈就摘抄《君论》给本候看,到了碧铜书院时先生令背。”
“师傅的先生,真是奇人。”
“确实是奇人,你看的这些东西,除了顾相的《民略》本候都背过。”
“那师傅怎么会这么久还没看完?”
方溯拿手点着《君论》道:“四十九节,七十五章,民者,水也,水性柔,顾……”
月明绝对没有不信任师傅的意思,但还是忍不住翻了半天,果然找到了方溯所背的那一章,果然一字不落。
方溯道:“你是不是觉得师傅只背了这一章?”
月明立刻摇头。
“你大可随意抽取章节。”方溯把话本倒扣放在胸前,弯眉看着她,眼中带着笑。
月明知道策论有二百节,八百五十五章,随口道:“三十四节,二十六章。”
“阴阳调和,是以为天道,天道所向,不可逆也。罔顾人伦者,虽王侯将帅,不过狗豚。”
月明一愣,差点把这页撕下来。
“师傅很认同上面说的吗?”
“什么?”
“阴阳调和乃是天道。”
方溯嗤笑道:“不认同,天不天道与我何干,难道天地会因为我一人不顾阴阳调和而降下天灾不成?既然天地不会因我如此,旁人又为何要管我如何处事?与他人何干?”她眼中有得天独厚的媚意,若不是身居高位,手握重兵,性情乖戾嗜杀,这位侯爷恐怕也是命犯桃花之相。
“到了本候这位置,本候就算收内宅几万美人又能如何?谁敢说一个不字?左不过落的个荒淫的名头,还没人敢当着本候面说。之后盖棺定论,那些所谓的天理人伦不过寥寥几笔,本候的功绩才是万古风流。那些香艳韵事,之后也无非是为本候的故事多添二三分旖旎罢了。”
“而且人死就是一堆烂骨头,本候不信鬼神,不信死后还能管得着身前事,他们爱说什么说什么,惠誉由人,本候死了几百年了,难道还能附身还魂拔人舌头吗?”
月明拿手指划了一下那页,留下一道白痕。
“师傅,果然洒脱。”
“人生在世,短短百年而已,既要做好身前事,又想要身后名,太麻烦,不怕累死吗?”方溯道:“本候只要活着无愧自己、方家、大齐,死后的事,让说书的去编排。”
“至于上面所说的父母宗族,方家到本候这代的荣宠,恐怕历代都难以相匹,已是无愧。亲近之人如何评说,”方溯低笑一声,笑中似有悲意,道:“让他们亲自来管本候。”
月明猛然想起方家到方溯这代只剩她一人了,犹豫了片刻,握住了她的手。
方溯这次没有拒绝,回握住了。
方溯的手太凉,生生让月明打了寒颤。
“谢师傅指点。”月明颔首道。
方溯松开手,郑重其事道:“别为了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事委屈自己,听见了吗?”
月明难得反驳,道:“若为了这家国天下呢?”
方溯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小徒弟,道:“你想吗?”
“师傅想吗?”
“本候说了,求无愧于大齐,大齐自然就是这家国天下。虽身死,而不足惜。本候愿意,这就不算是委屈。”
“只要是你愿意的,你想做的,哪怕再难再苦都不算委屈。”
“是。”
“先生也觉得这些经典有迂腐之处,让我们信书,但不可尽信书。本候只能依葫芦画瓢似的把他当年教本候的交给你,只不过不及他教的万分之一。”方溯垂眸,显然是想起了故人,“至于你究竟信哪些,本候不管,也管不了。”
月明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神情,在看向方溯时,但这确实是她第一次,在除了战场以外的地方,觉得这人真是个侯爷。
嗜杀成性,那人只能把称手的兵器。
只有知进退、又不坠青云之志的人,才能最后成为一疆之主。
“今日与师傅一谈,受益匪浅,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方溯瞥了她一眼,道:“该写的还是得写。”拿起话本就看了起来。
她又成了那个月明熟识的方溯。
“这就是师傅说的没看完?”月明道。
“先生曾教本候,若无理解,便不算看完。”方溯道:“本候对那里面的几章不屑至极,看只扫几眼,自然就算没看完。”
车队不紧不慢地走着,两个月的时间也不紧不慢地过去。
月明已看完小半,在她撩开车帘,深吸一口气时,发现在落日处,如血的地平线上,立着一座王城。
“这就是帝都。”方溯道。
世人将帝都称为中州,把中州称为帝都,实在是很没道理的事情,帝都在中州,却不是中州,它只是中州境内的一座城——紫微星所在的城。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巷尾咸鱼小天使的地雷。
第二十七章 萧络
方溯一行于傍晚进城, 却还是见到了夹道相迎的盛况。
月明隐隐约约能猜到为什么, 因为方溯。
不是因为平阳侯, 而是因为方溯。
因为方溯那名扬九州的好样貌。
好在方侯爷有先见之明, 早早与月明换了车,找了辆小车进城, 又挑了偏僻小路,一路安宁, 无人叨扰。
月明看了看侯爷的脸, 道:“师傅若是个男子, 定然有掷果盈车的场面。”
方溯道:“他们不敢。”
“我看路边的人明明很多。”
“敬重和喜欢是两回事。”
“师傅的意思是,敬重你所以才迎师傅, 而喜欢才会掷果盈车?”月明暗笑, 心道不见得。
方溯想了想车上都是水果的样子,道:“对。”
茶杯里插着一朵紫红的小花,月明把花茎掐了, 将花扔到方溯衣襟上。
“没有瓜果,师傅看, 花能不能代劳?”
方溯把花拿下来, 道:“以后少和玉衡在一起瞎混。”
月明不解道:“师傅怎么知道是玉衡大人?”
“他有这哄人的本事, 还不如多查个案子更让人喜欢。”方溯玩着掌心中的花,道。
“那我呢?”
“你不哄本候,本候就不宠了你?”方侯爷眉头一挑道。
月明拿着花茎,又放到了茶杯里,认真道:“要是以后有更听话, 更懂事,更好看,更有天资的呢?”
方溯道:“不可能。”
月明道:“师傅是在说我是最好的吗?”
“本候是想说,那么好的只能是本候教养出来的,凭空出现,不可能。”
“……”
月明突然明白就算方溯是个男人也不会有掷果盈车的盛况出现的原因了,不仅仅是她的脾气、性子、处事,还有这样的言谈举止。
萧络一定是个十分宽仁的人。
月明无端地这么想。
如果不是脾气太好,恐怕受不了方溯的脾气。
而且她这么多年多少也知道,这五位侯爷中,只有温明衍算是知情识趣长袖善舞的入世脾气。
也因为这样的脾气,他才能是中州军统帅,淮锦候。
不同与月明想的,方溯的府邸在一处并不安静、豪右聚集的地方、此地的人家,非富即贵。
“我以为师傅在中州的处所会是安静的所在。”
天已经黑下来了,方溯下马,侧颜在灯笼的光中竟显得凄凉。
“本候要是老了,可以考虑到南海那边和素留候作伴。但现在本候还年轻,要那么清净做什么?出家当和尚?”
方溯在皖州做方家大小姐时,过的是富贵奢侈的日子,把府邸选在此处半点都不奇怪。
方溯刚回来不久,就有人来了,请方溯一叙——请方溯到宫中一叙。
方溯换了身官袍,和月明打过招呼就去了。
月明由下人引着到自己的房内,拿出《君论》开始看。
看了几章,她不得不佩服方溯,在对著书人的观点不敢苟同或者说不屑至极的情况下,还不会迁怒于其他章节,而是都背完了,理解过后还有了见解。
……
方溯官袍为紫,衣料上只有暗花,并无图样。
皇帝在清心殿,左右只有伺候的人,并无王公大臣,显然是一场私下里的谈话。
看见方溯他愣了愣。
“臣方溯,拜见陛下。”眼看方溯咬跪下了,内监正纳罕陛下为什么没让她免礼,萧络已经过去,把方溯扶起来了。
“不是说不跪了吗?就你一直都这样。”萧络数落道:“赐座。”
言谈不像个皇帝,反而像个兄长。
方溯笑了笑,道:“见到陛下一时欣喜,忘了。”
“朕的话你也敢忘。”萧络笑道:“该罚。”
“不知陛下打算如何罚?”
“就罚平阳侯半年不准回封地,过完年再走。”
方溯道:“不知陛下可否换个惩罚?”
“罚你还给你讨价还价的余地吗?”萧络长眉一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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