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凤似没反应过来,“啊”了一声:“……主子?”
燕昶抬头掠他一眼,另自腰间抽出一柄折扇:“怎么,我说的话这么不好使了?”
周凤欲言又止地看了看余锦年,没敢再说,低头退了出去。
直到竹筒里艾绒烧完,余锦年将余烬倒出,收拾起药匣。前几日托金银匠打的针具已到手,季鸿的人办事相当靠得住,这般紧迫的时间内,不仅样样打造得十分精细,还在针柄刀柄上刻了“余”字,且雕了个小碗。之前一心送的那套药匣虽然金贵,可惜俱在那场大火里焚毁了,如今他又有了新的趁手工具,自然珍惜宝贝,余锦年打开针包爱抚一番,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去。
就这会儿,周凤已端了茶点进来,一一摆在桌上。
“什锦果羹、夹沙条头糕,草莓酸酪。”周凤挨个介绍一番,才从食盘上取下两只薄盏,瓷胎薄如蛋壳,葡萄绿一般,迎光可见其内壁中的字迹图案,字是反写,便是为了能够从外面欣赏,他将茶盏摆下来,低声道,“主子,醉罗……茶。”
燕昶以扇柄将茶盏推到余锦年面前:“小先生尝尝,此乃番国而来的奇茶,有异香,中原难得一见。据说饮后半个时辰,才有奇妙感受。”他展开一点扇尖笑了笑,“不过是一杯茶罢了,小先生该不会又要推拒?”
余锦年打开茶盖瞧了瞧,一股清香伴随热气扑鼻而来,有些像茉莉或者金桂,再看茶汤黄绿,飘着几根茶针茶叶,他虽说对茶叶辨识不多,不过眼前这杯,真也不像什么稀罕物,更像是做熏茶所用的烘青绿茶罢了。
他偷偷瞄了一眼夏老板,心道,他该不会是被人给骗了?可转念一想,人家是越地久负盛名的大茶商,兴许这茶真有什么独到之处呢。
燕昶品一口茶汤,示意他尝尝桌上的小点心。
余锦年想着他已拒绝对方好几次,若是这回也拒绝,的确是不太好看,于是顺从地拿起备好的小勺,剜着吃面前那盏草莓酸酪。如今草莓刚下,并不如盛季时甘美,但做成酸酪后那丝微的酸味便与奶香融合在一起,反倒觉得滋味酸甜可口,清心开胃。
而什锦果羹又是当下各种果子切指头大的小方,以清水焯熟,拌上特制的甜粉芡,更像是古时的水果沙拉,只是与沙拉在口感上还有些许不同,更加绵软如羹、甜腻如蜜。至于条头糕,乃是糯米皮卷甜豆沙馅儿,滚上霜粉。
三碟子甜品吃下来,一个比一个甜,余锦年已是腻得不知甜滋味,只能伴饮茶汤来清舌解腻。听说百年前的先朝先代时,糖还是贵重物品时候,价比金贵,达官贵族们以吃甜为荣,为彰显自己的财富权势,还常常会办一场品茶会,邀亲朋好友、风流雅士,席间膳点皆用甜,只比谁家更场面。
如今看来,此种风俗也并非子虚乌有。
燕昶慢慢啜茶,期间略一抬眼,周凤蹑手蹑脚出去,又端了两份草莓酸酪进来。伴着茶水,又被燕昶东扯西扯地闲聊,余锦年不知不觉就吃空了三两碗,不过那碗才巴掌大,便是三碗下去,其实也并没有多少,倒是那什锦果羹黏黏糊糊的有些四不像,对余锦年来说也就兴致不大,平白被冷落在一旁,很快被周凤撤了下去。
吃到第三盏酸酪,燕昶才动了动身,微不可察地笑叹一声:“小先生还真是喜欢这酸莓子。前两日还说自己没什么贪嘴的,看来,不过是骗某的说辞罢了。”
余锦年抬起头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不礼貌,他不好意思地抿一抿嘴巴,端起茶杯来掩饰自己的失态。
“我船上有很多莓子,管小先生吃个够。”燕昶盯着少年鬓边发丝上沾到的一点白乳酪,随着少年低头抬头的姿势,又沾到白瓷似的耳边,他几次三番想伸手,终于也不再按捺了,在余锦年侧头去看茶盏的时候,用食指碰了碰他的耳垂。
余锦年忽觉耳颊一片温软,一个激灵差点跳起来,他摸起手旁茶盖,也不知是手抖还是眼花,连盖了几次都没找准位置,最后手指一松,杯盖不听话地掉在桌上。他心觉异样,站起来道:“昨日家中阿兄买了许多草莓,便不在夏老板这叨扰了,我……”
话没说完,便被自自己口中发出的沙哑声音所惊到,他抬手摸了摸喉咙,又试着说了几个字,方才坐着不动还不觉什么,可一旦感觉到了,便让人忽视不得。他脚下发虚,舌根发麻,像是喝醉了一般,仅桌子与座椅之间的距离,他都摇摇晃晃地走不出去。
“靠……”余锦年烦躁至极,一脚把身后的椅子踢开,才走出去没两步,又一个踉跄险些扑倒在地。
周凤要动时,燕昶已出手了,率先一把托住了余锦年的脊背,将他往自己身侧轻轻一拽:“靠着我。”
余锦年神情一个恍惚,仿佛听到耳旁有季鸿的声音,他正要慢慢靠过去,又闻到鼻息之间一股恼人的熏香气味,这么一瞬又将他惊醒,一个用力将燕昶推开,听得嗵一声,似乎是撞到了桌沿。而他自己本就站不稳,也后倾三四步,一屁股摔坐在地板上,懵了好一会。
可即便他直挺挺地摔下来,也未觉得如何摔疼了,好像整个人的反应和知觉都慢了半拍,浑身有种异样的麻木感。
“……夏越!”
赭色衣衫在余锦年眼里重重叠叠,双出好多个影子,分不清哪个是真的,哪个又是自己眼里的幻影。燕昶伸手扶他,也被少年倾尽力气甩开,宁愿自己奋力挣扎着爬起而不得,最终手足无力地倒在地上,眼睛半睁半阖地看着面前一双黑缎靴。
“什么……东西?”舌头僵木,能说出几个字已属不易。
燕昶半蹲下来,竟也耐心十足地回答:“醉罗刹粉末,融在了茉莉熏茶中罢了——据说便是地狱罗刹,饮之也一杯即倒,昏然入睡。不过有一事我未骗你,这的确是番国来物,且第一盏,就叫小先生饮了。”他伸手碰了碰余锦年,这回终于如愿以偿地没有被推开,盖因这少年已手脚瘫软,昏昏沉沉,便是有天大的怨气,也不得不任他摆布。
“你瞧,早早听话就不用受这罪了。”燕昶沉下眸子,吩咐周凤,“东舱收拾出来,不要怠慢了。”
——
客栈,炉上骨汤沸了再沸,先时,滚起的油沫咕噜噜的还能顶起砂锅的盖子,后来外头天色愈加深沉,那锅中水分也烧干了,只听着有嗞嗞的动静,其实锅里一滴水也无。
灶前看火的人正闭目养神,许是今日太过安逸,炉前太过温暖,他隐隐地发起了盹,连锅子烤干了也不知。直到窗外雀儿悄声叽喳,他仿佛是心有灵犀一般,豁然惊醒,闻到一股焦糊的味道。
他盯着那已糊透的砂锅,突然扔下手里用来扇火的蒲扇,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叫道:“段明!”
段明一个跟头从阴影里翻出来:“公子?”
季鸿环顾四周:“什么时辰了,锦年还没回来?今日怎的这样晚。”
“眼下正戊时二刻。”段明道,“小公子今日去的晚,想来回的也会迟些。”
季鸿:“今日跟去了几个人?身手如何?”
段明不知自家主子为何突然紧张起来,仍老老实实答:“去了四个,俱是身经百战的一顶一高手,小公子若有危险,定然第一时间便能救下,公子不必担忧。”
季鸿静了片刻,不知为何总是心里悸乱发慌,于是不顾段明劝阻仍然向外走去:“我去接。”
刚出了客栈,东方弦月初升,雾霞中纵马飞奔回来一人,见了季鸿吓得连滚带爬落下马,跪到他脚边道:“世子,世子……”
季鸿心下一凝:“出了何事,快说!”
那护卫不敢抬头,慌慌张张说道:“我们四个紧盯着夏家的船,一直未曾见小公子下来,后来那船突然起锚,我们赶紧上去要人,对方管家却说小公子早已走了,道是半个时辰之前,说要去西市买蔬果。我们寻遍了码头和市坊,也、也……未找见小公子……”
“愚蠢,滚开!”季鸿一脚将他踢开,夺过缰绳翻身上马,“立刻去河道沿岸,无论如何也要将那船给我截下来!”
说罢他也不等段明等人跟上来,自己纵马飞驰而去。
季鸿赶到时,船已拔锚离岸,在宽阔河道中央,背着夕阳稳稳当当地前行。段明等人后脚追上,只见季鸿伸手自马侧兜袋里抽出弩机,填上飞箭,瞄准了那窗口一连三发。
“搭弓!”段明喝道,齐刷刷跟来的人均抽弓搭箭。
可惜射程远不够,能有十几发撞在船板上,余下几十余支都擦着船壁落进了水里。
燕昶坐在床边,自床上那个昏睡着少年的头发中拔下那支玉簪,在手中把玩片刻。只听窗外簌簌一阵破风之响,恰有一只小箭阴差阳错地从窗缝里掉了进来,咣当滚下地板。燕昶对那箭声无动于衷,只将那玉簪翻来覆去的看,瞧见背面似乎刻着几个小字。
箭鸣没令他动摇,反而是那刻字令他陡生怒火,他忽地一扬手——当!一声,玉簪敲在桌角,径直碎成两半。
周凤闻声闯进来:“爷,没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