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周凤一惊一乍的,唯恐那几个小艾柱碎下来,烫了他家千娇万贵的主子。
燕昶瞧他在眼前晃来晃去心烦,斥他去准备款待余锦年的菜肴,格外还嘱咐要几条河鲜,且问余锦年:“可有什么爱吃的?”
余锦年总觉得他殷勤过头,可又不好决断他是本性热情好客,还是其实另有所谋,可是思来想去,自己除了会点医术,也没什么好图谋的了,他说到:“不必麻烦了,我也没什么贪嘴的东西。”
对方果然只是随口一问,实际上心里早已有了决断,全然不给他否认的余地,很快就娴熟地点了几道鱼鲜。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那几个艾柱就焚净了,焚后的艾绒也并不会散架,仍是初时的形状,可是用灰盒儿接着轻轻一拨,又会顷刻散碎下来,这也是此绒品质绝佳的表现。
诊病首日,治疗不宜过多,需得循序渐进,温针过后,余锦年也没打算再施其他治法,只叮嘱夏老板注意防寒保暖,时时活动一下手臂,以使筋骨不至于“生了锈”。
下头人马不停蹄地备膳,船主人也无丝毫放行的迹象,余锦年正愁该如何脱身,不经意间走到窗边,听闻外头隐约喧闹,便向下一看——那岸上金冠乌衣,光风霁月的,好大一个美人儿!
美人脚下横着个鼻青脸肿的地痞,已被段明制服了,正哭天抢地地告饶。
余锦年趴在窗沿,欣赏了一会美人的英姿,才两手卷成个喇叭状,朝下喊道:“阿鸿!”
季鸿抬头,朝他勾手:“下来。”
燕昶在隔间内更衣,听闻此声,走近内窗,隐在阴影处端详着岸上之人,数年未见,他容貌上也没什么变化,骨子里还透着季家人陈腐酸迂的味道,谨慎有余,雄心不足,还不如他那生性洒脱的亡兄。
——真叫燕昶看不上。
季鸿似乎察觉到什么,猝然仰起视线,像那巴掌大的窗口望去,里头黑黢昏暗,只可见一帘半扇的帷布。
余锦年高兴着疯跑下来,被季鸿张手拦住,裹进胸前抚了抚背,两人低头轻轻交换了几句话,又相视而笑。
燕昶拿起桌上的东珠抹额,再抬头瞥见岸边,季鸿自袖中掏出一支细银簪,替那笑眯眯的少年将垂散的头发绾固在头顶;动作间,那少年忽地拽住季鸿一只手,眉间隐隐作皱,忧心地吹了两口,心疼得无以复加。
若不是他目力极佳,还真难以瞧见,那季家老三手背上有个蚂蚁大的细伤!
想起那小子方才在自己船上说的什么——大好男儿,不怕身上有些伤疤——可见这话说得真如放屁一般。
燕昶一个用力,将手边窗棂给掰下来一块。
周凤忙上前,拦住了燕昶的去路,提醒道:“主子,主子,底下都是季家的人,虽尚未察觉出什么,却难保不对我们起疑。那小世子可非善茬——”
“季家的人如何。”燕昶冷了脸,“季叔鸾的人我动不得?”
周凤一愣,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那些隐匿在百姓之间的季家侍卫,怕的是一着不慎暴露了自家身份;而燕昶说的却是那个匆慌慌跑下船去的少年郎中。周凤踟躇刹那,低头诺诺:“不敢。”
“那还不快滚。”燕昶霍地甩袖,那条东珠抹额径直从窗口飞了出去,半空打了个旋儿,沉沉坠进河里。
千金之物,没得主子开心,掉下去只落了“咕咚”一声响儿,周凤忍不住心疼了一下。
……
“不过是方才那地痞抢我钱囊时,给挠了一下,不妨事。”季鸿哄了少年,再心有所感地抬头去看,只见那窗扇已被人牢牢关上。甲板上只有先前来接领余锦年的那布衣家仆,远远地朝他们躬身辞谢,道是家主深受疾病所困,力不从心,已歇下了。
这船他已查过,船主确然姓夏名越,乃南越茶商,其人时常在滇蜀东海之间往来,家业甚大,提起夏茗居,越地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是这位夏老板却脾气古怪,不易见人。
余锦年道:“走吗?”
“嗯,回去罢。”季鸿多看了几眼,也朝周凤颔首示意,才温柔地垂下视线,握住了少年的手慢慢向回走,“有什么想吃的,顺路买回去?”
余锦年走也没个形状,踢着脚边一块小石子儿,掰着指头数道:“枣泥酥,栗子糕,杏黄饼……今春草莓是不是下了,也买一支回去罢!哎,方才在船上,我还听见下头有人叫卖烧仔鸡的,哪儿去了?”
季鸿摇摇头:“也得这肚皮装得下,明年变成个小胖子。”他谴责两句便罢,仍是一脸宠溺地低头轻笑,又叫来段明,按着余锦年想吃的去买。
燕昶远远望见两人前后进了家烧鸡店,回头再瞧自个儿桌上七八道菜,其中不乏山珍海味,冷透了都没人眷顾,还及不上人家十几文一只的鸡腿。呵道:“周小四!”
周凤忙不迭进来:“主子,什么吩咐?”
燕昶反身回到书案之后,提起笔发现是余锦年拿过的那支,又郁郁地放下,取了另一只缠金笔,掀开公文头也不抬道:“把菜吃了,一个不许剩,吃不完不许出去。”
周凤:“……”
第112章 草莓酸酪
“今天是第四天,药照旧吃着……”
余锦年匆匆进来,把自个儿的药匣放在桌上,不知是来时发生了什么好事,眼睛弯而亮,带着难掩的笑意:“今日我先与以艾灸通经活络,之后再以针为刀,松解攒结的筋肉。”他从匣中取出一只指粗的细小竹筒,将艾绒塞至其中,做成了一支艾棒,之后点燃了芯子,在燕昶受疼的部位慢慢燎熏,“这些天可感觉好些?”
燕昶转头看过去,答非所问道:“说好每日晡时,今日怎的迟了。”
余锦年不好意思讲是与某人厮混过头,结果忘了时辰,便胡乱扯了个理由,反正这位夏老板也整天没个真话,大家彼此彼此罢了。
一通胡说之后,燕昶也不说话,大概夜明白他是瞎编乱造,微闭着眼沉默了好一会子,才言归正传道:“确实舒服些,夜间没那么疼了,只是仍不可握剑,且执笔时辰一长,依旧顿感疼痛。”
这事好像就这么翻过去了。
余锦年边往竹筒里塞些新的艾绒进去,说道:“这个须得慢慢来。再者,眼下这个时节,河上春寒料峭,湿意浓重。我说多一句……其实以夏老板这个病,并不适合住在船上,船上湿气重,会令病情加重。”
“我这病,也不过我一人受苦罢了,重不重的,旁人也无所谓。”燕昶把着手里一对玉核桃,余锦年则专心致志忙活着竹筒里的艾绒,并不接话,他张了张嘴,又闭上,良久才不咸不淡地说,“船里睡得踏实,习惯了。”
这船随着波流微微摇晃,余锦年不喜这种无法脚踏实地的感觉,更不提他还有轻微的晕船症,所以很不理解为何有人能够在船上才能睡踏实。不过这人说话总是留半句,他也懒得问,恰好手边这一小盒艾绒用完了,便抬头去找他那跟班周小四。
那人垂头站在角落,捂着肚子一脸苦相,脸上没精打采。
“周四爷,帮我再拿些艾绒过来……怎么了?不舒服?”余锦年问。
燕昶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周凤看看燕昶,又看看余锦年,扁扁嘴巴窘笑道:“没什么,这两日贪嘴,吃多了东西,肚子胀……我去给小先生取艾绒!”接着便溜了。
余锦年奇怪了一下,待他回来,接过艾绒时瞧他确实神色萎顿,估计是胀腹不轻,忍不住道:“现下时间还早,码头附近有间小药坊还没打烊,四爷过去买上一斤半两的焦三仙,回来当茶煮着喝,没几顿便能消下去了。”
周凤喏喏称是,说着又捂着嘴打个充满酸腐气味的嗝。
余锦年笑道:“看来这河上鱼鲜确实肥美,否则也不能叫周四爷吃得这般撑。”
燕昶披着一件赭色绸衣,轻描淡写地说:“既是如此,不如小先生留下来,尝尝我船上厨子的手艺。这厨子乃是娄州府请来的,极擅料理鱼生。无论何种活鱼,经他之手,均可留其鲜肥而去其腥臭,此种手法,在北方实在难得。某一连四日设宴款待,均被先生拒绝,今日也该赏个脸罢?”
娄州擅料鱼鲜,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据闻有厨子能够将鲜鱼片得如蝉翼一般透明纤薄,入口即化。
余锦年想了想那个滋味,十分心动,但心里还记挂着客栈小厨房里煮着的猪骨汤,遂拒绝道:“夏老板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明日我们便要启程,过会儿回去还要收拾收拾行囊,家里人也盯我得紧,实在不方便在这久留了。”见燕昶忽地一蹙眉,他又说道,“至于病的事,夏老板不需担忧,我会将我的治法尽写下来,给日后诊治的大夫做个参考。”
燕昶手里的玉核桃不知何时停住了,周凤神色一变,匆忙劝道:“小先生,就留下来用个便饭罢,也耽误不了多少时辰,之后我们派轿子将你送回去。”
余锦年踌躇片刻,燕昶顷身拨开桌上一只锦盒,把手里的玉核桃扔进去。玉质的东西,触壁咣当一声,没等周凤再劝,他已开口吩咐:“既不愿留,那也不强求。小四,去泡盏醉罗茶,配些新到的点心,小先生熏了这会儿的艾灸,想是该口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