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夫君行至她身侧,将水饺从端了过来,放在桌案上,笑道:“你不是爱吃水饺么?这水饺你吃了便好,至于那姑娘许是有了别的想吃的,在你不注意之时离开了罢。”
中年妇人犹豫道:“这水饺值二十文钱,予我吃太过奢侈了些。”
“你快些吃罢,不然这水饺该凉了。”中年男子按着妻子的双肩,令她在桌案前坐下,又笑着朝酆如归道,“客官,你的水饺已经下了,马上便可出锅咧。”
酆如归心中对夫妻俩人颇为艳羡,面上却不显,只颔首道:“这水饺闻起来香气扑鼻,定然很是可口。”
姜无岐望了眼另一张桌案西侧的座位,便收回了视线,去用酆如归余下的素面。
酆如归微微站起身来,附在姜无岐耳侧道:“她现下许是去杀人了。”
姜无岐压低声音回道:“她善恶分明,迟早会将那咬春楼的老鸨杀了。”
方才,酆如归与姜无岐立于那叠得半人高的蒸笼之前时,便发现了半隐在袅娜白气后头的秦瑶,秦瑶亦瞧见了他们,面上一时间满是惊色,立即仓皇而逃。
她显是已然知晓她之所为已被酆、姜俩人所知。
但俩人却是心照不宣地不理会秦瑶,任凭秦瑶逃离。
如同要呼应他们的猜测一般,猝然有人大声嚷道:“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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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饺子三国时称为月牙馄饨,唐代称为偃月形馄饨,宋代称为角子,明元称为扁食,清朝称为饺子前面提到的钟水饺,古称水角
第40章:黄泉路·其三十六
酆如归与姜无岐从早膳铺子出来,循声而去,约莫三十余丈开外的小巷子里,有一锦衣妇人扑倒在地,她的双足一团血肉模糊,皮肉耷拉于地,浑然无法分辨哪一块皮肉为左足所有,哪一块皮肉又是原本生在右足之上的,血液从她身下缓缓流淌了出来,于被日头炙烤着的地面上,晕散开去,少时,便凝固在其上,动弹不得。
她还吃力地喘着气,背部起伏不定。
酆如归蹲下身去,将她翻过身来,却见有一把小巧的匕首从她心口没入,只余下一点莲花纹匕首柄露在外头,她的脸孔亦陡然暴露了出来,果真是那咬春楼的老鸨。
她吐息微弱,双目已然涣散了,不断地吐出血沫子来,血沫子从唇角奔腾而出,冲刷着她涂抹了厚重脂粉的下颌以及脖颈。
她觉察到人体的温度,本能地抓住了酆如归的手,气若游丝地道:“救……救我……救……”
这匕首伤及内脏,哪里还会有救?
但她与那梁景文实乃一丘之貉,显然死有余辜。
酆如归这般想着,忽觉手背有异样,他低首看去,只见她五枚丹蔻嵌入了他的手背,其中有三枚抵在了他的手骨上。
酆如归不觉疼,便也不予理会,却是姜无岐俯下身来,将那艳红色的丹蔻一枚一枚地自酆如归手背拨开,她抓得死紧,以致于五指生生被折断了,才不情不愿地松开酆如归的手背。
酆如归仰首望住一身道袍纷飞的姜无岐,柔声笑道:“你怕我疼么?”
从酆如归映入他眼帘的神色瞧来,酆如归应当半点不觉得疼,但姜无岐却不由叹息道:“贫道知这些微疼痛于你而言无关紧要,但贫道不愿见你为他人所伤。”
“是么?”酆如归耳侧是那老鸨一声声渐渐孱弱下去的痛吟,但他却是充耳不闻,他的全副心思都系在了姜无岐身上。
他双目灼灼地凝视着姜无岐温润的眉眼,启唇道:“这些微疼痛于我而言的确无关紧要,但姜无岐,你的关切于我而言却十分受用。”
姜无岐被酆如归这么凝视着,须臾,向着酆如归伸出一只手去,酆如归握住了那只手,站起身来,笑吟吟地道:“我们继续去用早膳罢。”
酆如归方才走出一步,却被那老鸨一把扣住了脚腕子。
方才大声叫嚷“死人了”的男子怕是被这情状吓退了,不知去向,却又有足音愈来愈近,不知是那男子引来的,亦或是途经此处。
酆如归惦念着他还未用尽的早膳,又唯恐来人将他当做杀人犯,惹来麻烦,便一掌劈在那老鸨的腕关节上,逼得那老鸨当即将五指松懈了开来。
至此,那老鸨的一双手无一完好。
那老鸨本就气息奄奄,又受了这一击,竟似断了气。
酆、姜俩人一踏出小巷子,便闻得那老鸨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酆如归回首一瞥,那老鸨双目瞪着,死不瞑目。
这般的恶人死不瞑目又是如何?合该曝尸荒野,为飞禽走兽所食。
姜无岐心怀慈悲,但那老鸨却激不起他的半分慈悲之心,万物皆有因果,做了恶事,便该有凄惨的下场。
俩人回了早膳铺子去,酆如归一面用着新上来的芹菜猪肉水饺,一面含含糊糊地道:“如今秦瑶应当已完成她的心愿了……”
他将口中的水饺收入腹中,有些怅然地道:“她虽怀有苦衷,但若是放任她滞留于人间,不定还会有多少青年男子命丧她手,我们须得快些将她捉拿才是。”
姜无岐的素面在汤水中浸泡了良久,发胀起来,仿若未曾被酆如归抢去一半似的。
用过一口素面,姜无岐颔首道:“再放任下去,她的罪孽便愈加无法赎清了。”
“确是如此。”酆如归埋首用着早膳,一时间,俩人默然无言。
因又接连出了梁景文、咬春楼老鸨之事,早膳铺子外面的街上安静得落针可闻。
中年妇人珍惜地将一碗水饺当中的每一只水饺咀嚼了无数回,将汤水喝得一滴不剩,又将黏在碗壁的小葱吃干净了。
她耗费了许久的功夫才吃罢这一碗水饺,但其间都无生意上门。
她与夫君的这家早膳铺子开了有十余年了,为多赚些银两,供一双儿女念书,即便这逢春城怪事连连,他们都舍不得关上一日。
然而,今日除却酆如归与姜无岐,以及那无端失去了踪影的少女,便再无一人光顾。
她望着兀自冒着白气的蒸笼,不禁叹了口气。
她的夫君立即行至她身侧安慰道:“你不必忧虑,待事情平息便好了。”
姜无岐已用完素面了,酆如归吃尽最后一只牛肉粉丝包,起身取出一串铜板与中年妇人,待她接过,又笑着道:“过几日,这生意定会好起来。”
中年妇人眉开眼笑地道:“多谢姑娘吉言。”
酆如归的声线本就柔软,加之他生得貌若好女,伏于颈间的喉结小巧精致,若非细看,无法觉察,且他又作女子打扮,举手投足间,颇具风情,故而,除却眼尖的,以及见识过众多女子之人,大抵都会将他视作女子。
他受这具肉身影响,对此殊无恶感,甚少解释他并非女子,听中年妇女唤他“姑娘”,只笑着摇首道:“你无须客气。”
话音落地,他急着要去寻那秦瑶,无暇耽搁,然而还未出这早膳铺子,他却听得中年妇人朝姜无岐夸奖道:“道长,你家娘子容貌甚美,又宅心仁厚,你当真是好福气。”
不及姜无岐出言,中年男子却附到中年妇人耳侧道:“有些道士能娶妻,有些却是不能,他若是不能娶妻的道士,你当着他的面这般说话,实在是不妥。”
姜无岐着实是被中年妇人一番言语惊到了,他下意识地向着酆如归望去,酆如归却只留予了他曲线姣好的背影。
那中年男子与妻子说罢,又到了姜无岐面前道:“拙荆方才失言了,还望道长见谅。”
“无妨。”姜无岐出了早膳铺子,欲要追上酆如归,那酆如归却是不知去向。
酆如归被那中年妇人之言催得心如擂鼓,便躲进了一小巷子之中平复。
他盯着从墙内蔓出的一丛凌霄花,忽而释然地笑了,纵然他是断袖,又喜作女子打扮,但他决计不可能嫁予姜无岐为妻。
姜无岐纵容于他,不过是因其可怜他为嗜血之瘾所苦,并无他想。
而他对姜无岐,一则是贪恋姜无岐的血液,二则是仗着姜无岐的纵容,欺负于姜无岐罢了,他对姜无岐亦不作他想。
何况他原是男子,姜无岐又是出了家的道士,他如何能作姜无岐的娘子?
思及此,他抬手覆上自己的心口,喃喃自语地道:“你为何要跳得这般急促?”
姜无岐寻到酆如归时,见到的便是酆如归手覆心口,垂首低喃的模样。
“你的心口有何不适么?”姜无岐急急地到了酆如归身侧,将掌心落到了酆如归的手背上。
酆如归的手背上尚且残留着适才那老鸨嵌下的丹蔻印子,红生生的,衬着其莹白的肌肤分外扎眼。
姜无岐直觉得自己的掌心要陷进那五处丹蔻印子之中了,便忍不住问道:“酆如归,疼么?”
姜无岐一身半新不旧的道袍挟带着夏风而来,这夏风灼热难当,铺天盖地地将酆如归围困住,酆如归的手背又猝然被姜无岐的体温烫着了,他猛地抬首望了眼姜无岐,又连连后退,后背紧贴着凌霄花,再也无路可退。
有几枝凌霄花拂在了他从后襟裸露出来的后颈子上,使得他生出了痒意,但他却顾不得这许多,面对满面疑惑的姜无岐,他拼命地抿唇笑道:“我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