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如归复又将房门打开来,唤住了将要走远的薛涉,问道:“薛大夫,可是出了何事?”
薛涉回首笑道:“是好事,唐家三小姐唐暖正在厅堂。”
“唐家三小姐唐暖?”酆如归到了薛涉面前,欣喜地道,“她愿意我们一臂之力么?”
薛涉回答道:“应当是罢,我尚未与她细谈,便来找你了,没曾想,你夫君竟已回来了。”
——薛涉见过酆如归与姜无岐亲热,便将他们认作了一对夫妇。
酆如归心口一甜:“我夫君是昨夜时近子时才回来的。”
薛涉羡慕地道:“他定然太过思念你了,才漏夜赶回来的罢?”
酆如归与姜无岐在分别后,尚可重聚,可他与他的心上人却再无相逢之日。
他死命地握了握拳,恨意陡生。
酆如归扫过薛涉紧握的双拳,并不点破,而是朝着姜无岐道:“我们赶紧随薛大夫去见唐家三小姐罢。”
姜无岐颔首,便与酆如归、薛涉一道去了厅堂。
唐暖容色甚丽,犹如豆蔻少女,并未有生产过的痕迹,她正饮着一盏薛涉那学徒送上来的碧螺春,听见动静,便抬起了首来。
她并不迂回,直截了当地问道:“近日,曾家幼子的传闻,冥婚尽数遭毁,女尸一出现于集市即被买下,媒婆无端断足等事可是你们所为?”
酆如归瞧见她双目中闪烁着的泪光,毫不犹豫地答道:“乃是我所为。”
“既然如此,诸位如若不嫌弃,我自当与诸位同进同退。”唐暖从怀中取出休书来,“以免连累我家相公与我两个孩子,我已向我相公要了休书。”
这唐暖是一副娇弱模样,言语、行事却是豪气干云,令在场的三人不由心生敬佩。
第132章:无间地狱·其十一
薛涉忍不住问道:“此事恐怕不是一时半刻能成功的,时日一长,你便不怕你相公变心么?”
唐暖将休书叠好了,藏入怀中,才盈盈笑道:“他若是变心,我要他何用?”
其实,薛涉之前来寻唐暖,唐暖犹豫不决,犹豫之处并非在于要不要根除冥婚,而是在于成功的把握有多少?
唐暖已有夫有子有女,坦言之,她不愿在全然没有成功可能性之时冒险。
但锐州这几日的动静却使她生出了信心来,许……许这冥婚是能够被根除的。
她一直记得九年前的一日,那日阳光明媚,姐姐抱着年十一的她在院中的葡萄架下的一张藤椅上坐着,一面讲故事,一面绣着花。
那葡萄已近成熟,黑紫色的悬于葡萄架上,最低的那一串,她伸手便可摘到。
她偷偷地摘了一颗,却是姐姐发现了,姐姐在她要偷吃前,抢了过去,剥了皮,又送入了她口中。
姐姐长她四岁,温柔婉约,容色动人,她那时最喜欢赖在姐姐怀中,缠着姐姐讲故事与她听。
姐姐的嗓音如若黄莺出谷,即便是平淡无奇的故事,由姐姐讲来,俱是趣味盎然。
姐姐见她爱吃葡萄,亲手摘了几串,打了桶井水上来,一半浸于其中,一半去净洗了来,盛于碗中,一颗一颗地剥与她吃。
她听着故事,又被姐姐喂食着葡萄,好生惬意,不由阖上了双目。
也不知吃了多少的葡萄后,姐姐含羞带怯地朝她道:“阿暖,我想带你见一个人。”
她已有些知事了,登地睁开双目,打趣道:“我要有姐夫了么?”
“你应当是要有姐夫了。”姐姐霎时面生红晕,眼波流转间,是她从未见过的柔媚。
她正是贪玩的年纪,便兴冲冲地问姐姐:“过几日,我们与姐夫一道去放纸鸢可好?”
姐姐含笑应允:“待我去问问他何时得暇罢。”
她忍不住一把抱住姐姐,又狭促地道:“你与姐夫是如何相识的?”
姐姐方要作答,外头却无端嘈杂起来,这个宁静的午后被毫不留情地打破了。
姐姐似乎觉察到了甚么,一把抱起她便往里头跑去。
姐姐跑得这样急,她在姐姐怀中能清晰地听到姐姐剧烈的心跳声与喘息声。
姐姐素来端庄,哪里曾跑得这样急过。
她不明所以地抬首去瞧姐姐,却见姐姐面生忧虑,秀眉紧蹙,仅短短的数十步,姐姐已然生出了一层的薄汗来。
她不曾见过姐姐这副模样,忍不住问道:“姐姐,出甚么事了?”
姐姐不答,进了一间杂物间,将她藏入一衣箱当中,揉了揉她的额发,嘱咐道:“在姐姐回来之前,不管外头发生了甚么,你都不许出来,你若是不听话,姐姐今后便不剥葡萄与你吃了。”
姐姐说罢,匆匆出了杂物间去,黑黝黝,又泛着腐朽之气的杂物间便余下她一人。
她小心翼翼地掀开了衣箱的一条缝,瞧了一眼,才乖乖地躺于衣箱当中。
这衣箱内的空气教她几近窒息,陡然间,不断有喊叫声传来,甚至有些微的血腥味弥漫了进来。
她全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但她的身体却是本能地战栗了起来,如同被她追得漫山遍野逃跑的野兔一般。
她在心中暗暗发誓再也不追野兔了,只消姐姐安然无恙。
但等了许久,她竟是隐隐听到外头有人道:“唐家那三丫头不知藏到何处去了?”
姐姐已经被找到了么?只有她没有被找到么?姐姐如何了?她若是被找到又会如何?
她在惊惧交加中,与姐姐一般,生出了汗来,身上的衣裙霎时被濡湿了。
不幸的是,她还是被找到了,找到她的乃是一衙役,那衙役一见得她双目精光毕露,大声喊道:“唐家那三丫头在这!”
那衙役的双手向着她探了过来,她死命地将那双粗糙的手拍了开来,一面百般挣扎着,朝着衙役又踢又踹,一面尖声叫道:“姐姐,姐姐……”
却是被那衙役打断了:“你姐姐马上要做我们知州大人的儿媳了,往后的日子可好着咧。”
姐夫便是知州大人的公子么?
然而,那衙役面上却绝无善意,催得她遍体生寒。
她在踢踹间,伤到了那衙役的下体,那衙役原本尚算手下留情,吃痛之下,狠狠地甩了她一个巴掌。
她生得皮肉娇嫩,右颊登时肿了起来,甚至流出了鼻血来。
她忽觉晕眩,仍是不住地挣扎着,可因气力不足,须臾,便被那衙役从衣箱中抱了出来,抗于肩上。
那衙役出了杂物间,同时,她模模糊糊地瞧见了明媚的阳光、一地的鲜血以及尸身。
她奶娘的尸身似乎亦在其中,她拼命地眨了眨眼,却看不清楚。
那衙役又往前走了几步,她又看见了她的姐姐,姐姐被两个衙役左右看守着,那两个衙役倒是不曾对姐姐动手。
她使出吃奶的劲挣扎着,终是从那衙役身上下来了,“咚”地一声钝响之后,重重摔到了地面上,似乎磕破了额头,少时,她的双目便被鲜血迷糊了。
她朝着姐姐走去,姐姐从俩衙役中冲了出来,将她一把抱在怀中,厉声道:“你们勿要伤害阿暖。”
“姐姐……”她低低地唤出一声,下一刻,她与姐姐便被强行分开了。
姐姐分明尚在咫尺,她却无法触及姐姐分毫。
姐姐以哀伤的双目望着她,她顿觉她在一点一点地远离姐姐,她耳侧又有“滴答滴答”的声响不肯停歇。
那声响似有安眠之效,不多时,她便沉入了黑暗中。
最后的一点意识落于散了一地葡萄上,有姐姐为她净洗过的葡萄,亦有姐姐为她浸于井水当中的葡萄,黑紫黑紫的,丰盈的汁水被踩踏了出来,使得地面上湿漉漉的。
待她转醒,首先映入眼中的是她的母亲,母亲亦是一双哀伤的眼睛,见她醒来,却勉强露出了笑容来,朝着她道:“阿暖,你无事便好。”
她发了一会儿怔,登地从母亲怀中坐起身来,环顾四周,只见得父亲与兄长,又发现自己身处牢房,遂急声问道:“娘,姐姐呢?”
母亲轻柔地抚着她包扎了细布的额头,不答反问:“阿暖,疼么?”
唐暖摇首道:“不疼,就是有些犯晕。”
母亲温柔地道:“那你再睡会儿罢。”
唐暖哪里肯阖眼,执拗地问道:“姐姐在何处?”
母亲答道:“阿晚她不在牢里。”
她又问道:“那姐姐在哪里?”
母亲满面凄哀地道:“姐姐在家。”
闻言,她开心地笑了:“姐姐在家里便好。”
她却是不知那刘知州是故意将他们四人关在牢中,并将唐晚留在唐府的。
与唐晚一道的还有唐府全数奴仆的尸身。
刘知州予了唐晚三日的时限,时限一至,便择他们中的一人杀之,再过一日,再杀一人,直至杀尽四人,或是唐晚服软。
父亲听闻刘知州要将二女与其长子冥婚之时,当即找了曾同他有些交情的殷巡抚。
但那殷巡抚分明答应得好好的,他原以为此事已然揭过了,岂料想,他们这一家子却被下了狱。
不知是那殷巡抚糊弄于他,抑或刘知州当真可在这锐州只手遮天。
他扫了眼三女的笑颜,心中愈发苦闷,搜肠刮肚,却全无法子,只能目不转睛地望着栅栏外发怔。
母亲抚了抚唐暖的发丝,直觉得她的笑容扎眼万分,但苦于不忍吐露真相,张了张口,末了,默然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