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他来说,这遵循正道的法则,正是保护至亲的一种方式。
可昨夜,那群人不可商量地要杀他的至亲时,他却迫于正道的法则,说不出一个拒绝的字,只得在沉默半晌后,询问自己是否也能带人同去。
当时,问道宗众人都看向他。那各异的神色,像是刺过来的利剑一般。
今日,他游魂一般,带着门下弟子,跟着一大群所谓的名门正派,奔袭一个昼夜,去合力剿杀他最为疼爱的那个师弟。他自打十三岁入门,便同这师弟朝夕相处。他便如同亲兄长一般,照顾这师弟照顾了千年,直至今日。
他拿着剑,站在乌泱泱地一群人首位,面前是背靠魂墟的师弟。
师弟背后的魂墟腾着滚滚逼人的杀气,而师弟面前,是同魂墟一般杀气腾腾的……自己。
他看着师弟那张仍旧没什么表情的脸,嘴唇抖了抖,说不出话来。
原本,他这么做是因为遵循法则,是无可厚非的。可他心中……却没来由地生出了背叛的不安和自责。
正派打架,往往是要叫阵的。手没动,得先把理儿划拉到自己这边来。
无为观二长老斜着眼睛瞥了他一眼,瞧着他那原本万年不变的笑脸都在脸上挂不稳了的样子,心里顿感轻蔑地冷哼一声。
“乔易年,你早该知道,你若背叛正道,那是天涯海角都逃不掉的!”他没再管那似乎立志要当背景板的柳浮生,朗声呵道。
说完话再动手,这是名门正道刻在骨子里的自傲。
而此时,站在戚洌身前半步的乔易年却并未怎么听清他的话——他脑袋里此刻乱成一团。
本来按照乔易年的计划,虽说此时二人已是被全正道追杀,可只要把已经入魔了的戚洌带到魂墟,将他推下去,叫他去接受了传承,那么便万无一失了。
今日清晨,他一语不发地踏上飞剑,看也没有看戚洌一眼。
他打坐了一晚上,也依然梳理不清楚脑袋里的情绪,便干脆再不去想,只一心想着赶紧把任务完成了。
戚洌也没有说话,只自己也踏上斩邪,默默跟在他身后。
二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到了魂墟边上。
乔易年从飞剑上落下来,收起剑,才回身看向戚洌。
他目光刚转过去才发现,这个无精打采的臭小子一直眼神一转不转地看着他。
虽说通身没有精神,魔气也基本抑制住了,可这双眼睛里,亮晶晶地全都是执念。
乔易年一对上他的眼神,便下意识地转开了眼睛,不敢同他对视。
他没开口,戚洌也没开口。
也就在方才和戚洌对上目光的那一刹那,乔易年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了一个决绝而冲动的念头——既然马上就要走了,那不如说得决绝些,跟这小子一刀两断,叫他以后也别再胡想。
反正自己救了他的命,这修仙一途漫漫没有尽头,与其叫这小子没有尽头地念念不忘,倒不如长痛化作短痛。
至于自己……哪儿想得了那么多,走一步算一步吧。
“为师收你为徒十余年,自问没有做一件对不起你的事。”乔易年开口道。
那从昨夜起便一直胡思乱想,此刻情绪极其低迷的戚洌心里头一咯噔。
他心想,果然,搁置了一晚上,该来的还是来了。
戚洌下意识地捏紧了双拳,牙关咬紧,像是在等待宣判一般。
他看着乔易年,没有出声。
乔易年不敢看他,只盯着戚洌的衣襟,开口接着说道:“我尽我做师父的本分,却不料是养虎为患。为师今日也不怪你,就算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听着不可活三个字,戚洌心头一揪,下意识唤道:“师尊……”
“不要再喊我师尊。”乔易年开口。“凭白玷污这两个字。”
乔易年光顾着慌张地说话,直到话说出口了才觉得后悔。
玷污……这个词太重了。
他下意识地抬眼去看戚洌。
对面的戚洌看不清神情,只见他张了张口,垂下眼去。
“我原想着,无论你做什么错事,就算是入了魔,我也是可以容忍的。”他暗自咬了咬牙,接着说。“可我却没想到,你会犯这样的错。”
这……是错吗?
如果师尊也心悦自己,那便不是错。可如果……
那便是大错特错了。
“戚洌,你可知罪?”乔易年勉强控制住声线的颤抖,喝问道。
戚洌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原本对他来说,师尊说什么,那就是什么。如今师尊说他有罪,按理说……他就是有罪的。
可他这时却说不出认罪的话来。
听凭本心……也算是罪吗?
乔易年冷哼一声:“执迷不悟。”语毕,他抽出剑来,指向戚洌。
“你是魔修,本就罪无可赦。可为师念你心思纯善,本有意救你一命,可不料你却是如此肮脏的一个人。”
这话说出口,密密匝匝地扎在两个人的心上。
乔易年突然开始后悔,后悔当年自己对这孩子如此无微不至。
叫这孩子真心错付,最后还……不得不由自己这个最亲近的人去狠狠地伤一遍他的心。
更何况,这言不由衷,却不得不说的话,实在是像刺一般,划过喉咙,刮得血肉模糊了,才能勉强说出口。
戚洌眼睛里的光像是消失了一般,黑沉一片,骤然地像是个死不瞑目的人。
他木偶一般站在那儿,愣愣地看向乔易年。
师尊对自己向来最是宽容,他心里唯一的侥幸也是师尊待自己向来心软。
可而今……连宽容都没了。
那……就是真的完蛋了。
半晌,他颤抖着唇,问道:“师尊您……要杀我?”
乔易年不由得转开目光,不敢再看过去:“我说过,不要叫我师……”
戚洌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乔易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听着这孩子口不择言地快声说着话,颤抖的声音里带着恐惧和急切。
“弟子知罪,弟子无状,竟对师尊生出了这样的心思。弟子已经……迷途知返,决心痛改前非了,弟子保证从今以后以师尊当年之教诲管束自己,绝不再横生枝节,只求师尊……莫要将弟子逐出师门,其他要杀要剐,弟子随师尊处置。”
话说到后头,这孩子的声音里不受控制地带着了哭腔,委屈地颤抖着,一句一句地都戳到人的心上去。
乔易年这么个有泪不轻弹的七尺男儿,此时也是鼻头一酸。
——毕竟是自己种出来的白菜。
“你我师徒一场,我不愿把事做绝。”乔易年深深地呼吸了两口,才平息了自己此时翻涌的不忍。“你身后便是魂墟。事已至此,你自我了断吧。”
他看着戚洌跪在地上顿了半晌,之后像个被提起来的木偶一般缓缓站起来。
于是他把剑收了回来,归入鞘中。
就在剑入鞘的那一刹那,他的脑子里那个沉寂了许久的、带着铁锈味儿的系统001便开始尖声放着电音茉莉花。
乔易年:?
怎么,戚洌现在跳进去也会死吗?
那他身上那一半的魔修皇族的血脉是地沟油吗!!
正在乔易年被这声音搅得心头乱起来的时候,戚洌眼眶发红,向着魂墟的方向退了两步,两眼直看向乔易年。
片刻,这玉树临风的青年展颜笑起来,一时间风光霁月。
“得以遇见师尊,是弟子此生最幸运之事。”
青年深深作了一揖。
乔易年伴随着那电音茉莉花,听到了戚洌这诀别般的话。
那茉莉花的曲调瞬间高了个八度,节奏也快了好几拍,在乔易年的脑袋里催命一般地放着歌儿。
都说这背景音乐最是重要,电视剧情节感不感人,全靠背景音乐撑着。
现在看来,都是假话。
乔易年耳边疯狂演奏着二倍速的电音茉莉花,看着戚洌那后退的模样,仍然心头揪着疼起来,下意识地几步上去,拽住了他。
如果这孩子跳下去以后能长命百岁,大富大贵的,也就罢了。可而今系统001这情况……明显是这小子此时跳下去是会尸骨无存的。
戚洌刚踩到魂墟的边缘,便被乔易年一把拉住。他像是做梦一般,原本死灰般的神情瞬间亮堂的起来,像是停电断网好些天的屋子里终于来电了一般。
“师尊……”他回过头,控制不住脸上惊喜交加的神情,忍不住唤道。
乔易年抿着嘴没吭声,心里头正打算着带上戚洌再往哪里躲躲,再想对策。
可就在这时,天边乌泱泱地一大群修士踩着剑,翩翩而来。
这群主持公道的修仙界小班长们来了。
不出几个呼吸的时间,这些人便将他二人背靠着魂墟,密密匝匝地围了起来。
乔易年脑袋里刚停下的电音茉莉花又尖着嗓子开始着急地嚷嚷了起来。
在嘈杂之中,他隐约听到了对面有个秃头短腿的白胡子老头正开口对自己说了些什么。
说的什么没听清,全被001的电音茉莉花盖过去了。
不过看他那正气凛然的模样,估计实在叫阵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