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一斐以手抚膺,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
自他年幼被破格封王之后,看上去风光无限,实则危机四伏。不知道有多少看不惯这事的老家伙,在等着抓戚家的小辫子。
远的不说,就说近的。两年前,只因他阿姊嫁给了司徒家的少将军,就有人以“文武勾结,不得不防”为名上本参奏,雪花一样的折子被递到了御前。
两年后,再来个他纵马伤人,罔顾王法的消息。那些人可不得集体高潮,高兴疯了?
戚家婢女从小训练有素,忠实可靠,一般情况下,断然是做不出这种昏了头的决定的。只能是有人下了武断的命令。
“把赵阿丑给我叫过来!”
赵阿丑是戚一斐当初离京时,戚贵妃以担忧他们姐弟安全的名义,送过来的。这赵阿丑武艺确实高强,却因为习惯了戚贵妃平素唯我独尊的行事,总是张扬又不考虑后果。惹不得,动不得,又生怕对方给自己添麻烦,一路上,戚一斐就只能把赵阿丑当一尊菩萨给供起来。
他千防万防,小心谨慎了两年,万万没想到,最后还是给了对方舞台,捅出了篓子。
赵阿丑被叫来的时候,戚一斐已经挣扎着起了身。
在初秋还不算特别寒凉的天气里,他就披上了一件狐裘,软弱无骨的虚虚依靠着车门,坐在了车辕上。一张本就金尊玉贵的脸,被一圈火红的毛领,衬的更加贵气,每一句诘问都掷地有声:
“赵阿丑,你就是这般目无法纪的吗?”
“你主子就是这么教你的?”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的想害死我吗?!”
“郡王爷,奴婢冤枉啊!”
是的,赵阿丑是个武力高强、但自称奴婢的……太监。
“郡王爷昏迷不醒,奴婢心急如焚,只想尽快回京救治,”赵阿丑狡辩,“我们特意选了没什么人的清晨入城,一路敲锣静街,是不会有太大冲撞的。退一万步说,即便真有什么,佳客几位姑娘细心,也已经准备好了补偿。”
就缀在车队之后,有着同属于戚家的一辆青色小车,它们会挨个给受到车队所累的临街商铺、过路行人赔礼道歉。
每人一包印着戚字徽章的油纸,倒也没包什么,不过一些铜钱,几块边疆小食,还有一语道谢祝福。大启民风淳朴,雍畿又是天子脚下,出门难免会遇到几个嚣张霸道的天潢贵胄,不要说这种给补偿的方式了,遇到那种不给补偿但会静街的,普通人就已经足够感恩戴德。
如今因为戚一斐停车训仆,渐渐围上来的路人,也纷纷点头,交口称赞,表示他们很满足。
但路人可以满足,戚一斐却不能真就以为这样便没事了。
如今的雍畿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雍畿了。
就在戚一斐还没恢复记忆之前,他才收到祖父的提点。皇帝中风,贵妃仙逝,众皇子蠢蠢欲动,京城的局势波谲云诡。戚家是众人眼中铁杆的二皇子派,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成为他人攻歼的手段。行差踏错,如履薄冰。
“我该拿你如何是好?”戚一斐喃喃自语,贵妃已逝,她的旧人就变得更加棘手。尊不得,贬不行,处置的尺度很难把握。
“奴婢自知这样于法不合,却也是一心为了您的安危着想啊。”赵阿丑很清楚贵妃仙逝后,他就什么都不是了,这才迫切的讨好着戚一斐,想要重新给自己找一根大腿抱。可惜,他拍马的本事不够,拍到了马蹄子上。
戚一斐还未开口,突然就眼前一花。
他的眼前像是许久不开机的老旧电视那般,出现了一条条刺啦刺啦的雪花,整个世界都开始天旋地转。
幸好,他及时用一手死死的撑在了车框之上,连骨节分明的白皙玉指,都透着一种痛苦。
戚一斐猛地摇摇头,熬过了那阵刺骨之痛,再看去时,一行血红色的小字,就这样凭空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
不等戚一斐看清楚那字写的是什么“……还有十天”,血色就再一次从他的眼前扭曲着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好听的犹如琴弦拨动的声音,打破了现场的平静。
“押送官府,最公平。”
“就是不知戚郡王肯不肯,舍不舍了。”
等戚一斐再抬头,朝着人群看去时,已经找不到说话的人了。只依稀看了一位身姿欣长、白龙鱼服的公子,在家卫开道中,逆着人流远去。
***
是夜,重华殿内,宫灯长明,把空荡的琼楼照的犹如白昼。
戚一斐得到的消息还是有些滞后的。经过数日的流血牺牲,这座屹立于龙蟠虎踞之上的皇城斗争,早已经尘埃落定,重新恢复了往昔的光彩夺目,迎来了它最终的主人。
摄政王.七皇子.闻罪。
闻罪一人,独坐在博古通今架前,回想着属下的汇报,戚家那个小郡王还真就把赵阿丑送去了应天府,与恃宠而骄的传言相去甚远。
如今,闻罪手里正把玩着一枚印着“天南通宝”字样的铜钱。这就是戚家婢女拿来对路人的补偿,是戚家姐弟出生那年特制的。天和帝赐了他们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金银,还贴心的准备了打赏用的铜币。分“天南”、“地北”两款,眼前这一枚,就烙印着极其浓厚的独属于戚一斐的气息。
戚一斐……
那是闻罪都快要忘记的年少之梦,就在今时今日的阅江楼下,繁华之上,落花重逢。
一别经年,戚小郡王比两年前更好看了。
往事如潮水般涌来,闻罪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对方。
那如霞光明艳,似玉色映现的模样,岂能说忘就忘?从唇瓣到下巴,比例适中,弧线优美,很适合捏着做些什么。
第3章 放弃努力的三天:
戚一斐回到戚府后,倒头就是一天一夜的酣睡。
这中间来过多少大夫诊治,又有几位亲友探望,他都是全然不知的。他只依稀感觉,祖父来过。
戚一斐这辈子很小的时候就没了父母,与祖父、胞姊一同生活,他们就是他仅有的亲人。
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戚老爷子来坐了没一会儿,就对下人发了好大的脾气。戚一斐很想开口,劝祖父不要生气,气大伤肝,他又好酒,实在不该这般不爱惜身体。可惜,戚一斐始终说不出来一个字,只能这么半梦半醒的听着。
幸好,戚老爷子这人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痛痛快快的骂上一场,就舒坦了。他重新坐下,看顾了戚一斐许久。
看着看着,便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戚一斐明白了,这一定是在做梦,他祖父怎么可能会哭呢?
世人谁不传,阁老戚望京,专权强硬,脸厚如墙,连被昔日座师指着鼻子骂忘恩负义,都可以面不改色。仿佛在他戚望京的眼里,就只有升官发财两件事,谁也不能阻止他当这个为虎作伥的大奸臣。
这些污浊不堪的市井流言,戚一斐自然是半句也不会信的,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他祖父确实是性格坚毅,无坚不摧。
祖父幼年还没长大,就已死了全家,那时他一滴眼泪没有掉过;
后来,他金榜题名,却失去了发妻,后终身再未另娶,那时他也一滴眼泪没有落过;
再后来,他中年丧子,独自抚养一双失怙孙儿,那时他还是一滴眼泪没有流过。
如今又是什么日子?何德何能,让他的祖父失声痛哭?
无暇再想,戚一斐便真的沉沉睡了过去,唇角挂着“终于回家了”的舒心笑意,那种对安全的依赖,已经就要从柔和的面容里溢出来了。
戚老爷子控制不住软下心肠,叹了一声:“还是个孩子呢。”
哪怕只是为了护持住这唯一的孙儿,他也不能倒下,即便真已是山穷水尽,他也自信可以重整旗鼓,杀出重围。至少……
“阿爷不会让你出事。”
***
当戚一斐再睁开眼,已是第二天下午的事情了。
午后狭长的阳光,透过枕花格的窗棂,照在多宝阁上,投下一片初秋的斑斓。
戚一斐睡的不知今夕何夕,醒后也没有着急起来,只是先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头不疼了,心不烦了,腿也利索了。犹如大梦一场后,噩魇终于得以驱散,整个世界都是暖意融融的光明。他忍不住扬起笑脸,没有理由,就是觉得幸福。
这里是郡王府,是戚一斐打小与阿姊一同长大的地方。背后一墙之隔,中间还特特开了个拱形门的,是被家里人称为“东府”的戚府,总能带给他力量的地方。
歪歪头,戚一斐就看到了他再熟悉不过,思念了整整两年的家。
从线条简练的几案,到做工精细的小榻,再到繁复华丽的屏联,无不都是他的心爱之物。连梨花物架之上,仍精细的摆放着他离开前,忘记收起来的玩物。
还有……
戚一斐一愣,不对啊,眼角下这血色的红字是什么?他曾在街上惊呼一瞥后,差点以为是错觉的小字,再一次如影随形,突兀的凭空出现了。这一回,终于看清楚了全貌。
——您离当场去世,还剩十五天。
猩红色,正宋体,加大加粗,附带炸弹倒计时一般的紧张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