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程岩连着抄了很久的书,他试图在抄写的过程中将原主的字迹逐步转变成自己的字迹,以后就算有人察觉不对也有迹可循。
等到星月齐出,他终于感觉到疲惫,便站起身,想去院子里走走。
进入七月下旬,炎夏的暑气虽残余了几分,但到了夜里也开始转凉。程岩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同一时间,院门被推开了。
庄思宜怀里抱着一沓纸进来,腿一勾关上院门,整套动作一气呵成,不见半点世家子弟的矜持,看得程岩又诧异又想笑。
“你站院子里干嘛?”庄思宜不明所以,随即又乐道:“莫非在等我?”
程岩送他一个白眼,“写累了,出来休息一会儿,你怀里抱着什么?”
庄思宜:“你猜啊。”
程岩直接转身回屋。
等他刚一落座,就见庄思宜将手上的纸递过来,似笑非笑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程岩明知道庄思宜在与他玩笑,却还是为这句情人间的诗句而感到尴尬,他面无表情,“奉劝你好好读书,小心夫子要抽你了。”
庄思宜龇牙一笑,“投桃报李总行吧?”
程岩微微垂眸,接过对方递来的纸,一看,上头竟全是《左传》的内容。
“你抄的?”程岩心情有点复杂,难道这个人借书又消失一下午,竟是帮他抄书去了?庄思宜伤还没好吧?
“也不全是,”庄思宜提起茶壶倒了杯水,悠哉哉喝了一口,“我和庄棋一块儿抄的,庄棋从小跟我读书,字写得不错。我看你的字也就那样,老板既然同意你抄书,应当不会拒绝我们。”
程岩:“……”
一丛名为感激的小火苗被瞬间扑灭,只余一地残灰。
庄思宜并不知道程岩此刻只想捶他,还美滋滋地问:“怎样,能用吗?”
程岩:“不能。”
庄思宜不解,“为何?”
程岩指了指桌上几页与书册大小相近的纸,“你没见我用的纸张都是从书店拿的吗?而且抄书都有既定格式,你们写错了。”
庄思宜:??
此时此刻,庄小少爷非常想爆粗了,他是看程岩临近院试还要抄书赚钱很辛苦,便想帮上一帮,结果都是白费工夫!
程岩见庄思宜面色难看,心情骤然明朗,假意安慰道:“多谢你的心意,但很多事并不能想当然,你还是专心备考吧。”
庄思宜扯了扯嘴角,笑意不达眼底,“备什么备?也没什么人真盼着我中秀才,科举对我来说无足轻重,想要做官,家里随时能帮我捐来。”
程岩听出对方语气中的自嘲和轻慢,但前生他认识的庄思宜,对于功名的迫切渴望并不弱于他,到底是什么改变了对方?
庄思宜见程岩不说话,只当他不信,“我说真的,钱忠宝不是跟你说过我出身哪家吗?”
“嗯。”程岩顿了顿,“那你身为南江庄氏子弟,为何要来此?”
他终究没忍住,问了一直想问的话。
庄思宜没有立即回答,就在程岩以为他不愿说时,对方却缓缓开口,“我继祖母给我定了门亲事,没多久,未婚妻死了……”
程岩:???
你又是哪儿来的未婚妻?
作者有话要说: 每次打庄思宜都容易打成装失忆哈哈哈哈,手快平翘舌不分。
庄思宜:什么失忆?不是撕衣吗?
岩岩:难道不是撞死吗?
第15章
整件事要追溯根源,还须从庄家说起。
南江庄氏,从前朝起就是南方最有名望的世家之一,族中一共出过两任首辅,其余大小官员不知凡几。
前朝末年,时局动荡,民生不安。
饱受苦难的百姓纷纷揭竿而起,壮美的华夏山河陷入了长达十余年的战乱。
眼看大厦将倾,当时的庄氏掌权人审时度势,决定将宝压在一名周姓男子身上。九年后,被庄家选中的周永率军杀入京城,最终黄袍加身,登基为帝。
就在人人都以为庄家将青云直上时,那位掌权人却婉拒了永帝的封赏,带着族人悉数退出朝堂。
不久,永帝亲下恩典,将庄家嫡宗一个五岁的小孩接到宫中抚养,并择其为太子的伴读。
这个幸运的小孩,正是庄思宜的曾祖父——庄敏先。
此后,庄敏先在宫中住了整整十三年,深得永帝宠爱。
永帝驾崩不久,庄敏先入朝为官,先后辅佐文帝与今上两任君主,稳坐内阁首辅之位整整十二年,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正是鲜花着锦时,庄敏先却效仿先祖选择急流勇退,以此换取庄氏一族更长久的利益。
今上再三挽留无果,只能同意庄敏先致仕回乡。
然而仕途上无往不利的庄敏先,回乡后才发现留在老家的独子庄世熙,已经长成了一棵歪脖子树。
“我祖父从小长于妇人之手,耳根子特别软。”庄思宜神情淡然,好像非议家中长辈只是件很平常的事,“以前曾祖父在京中,曾祖母也走得早,但我祖母还能管着他。后来祖母去世,他娶了继室,就彻底没人管他了。”
“我祖母就我爹一个儿子,继祖母生了我二叔和三叔后,就一直把我爹当作眼中钉。我祖父根本不管,要不是还有族长暗中看护,我爹估计都熬不到娶我娘那天。”
“后来爹娘生了我,终于稳住了大房一脉。哪知我爹送我娘回家省亲的途中又撞上天灾,两人都……”
庄思宜说到这里,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但他很快克制住,“那时候我还小,族长为了保护我将我接走,一直到曾祖父回乡,才送了我回去。”
“曾祖父对我还好,但除此之外,家里没人拿我当回事。”庄思宜自嘲地笑笑,“在继祖母眼中,我就是大房留下来和她抢东西的,祖父听多了她的枕头风,也看我很不顺眼。”
程岩还是头一回听庄思宜说起家里的事,心里大为震惊。怪不得前生庄思宜只提过他曾祖父,从来不提家中其他人……
“那你的曾祖父,就坐视不理吗?”
庄敏先那样的人精,不可能看不出家里的暗潮汹涌,难道会随意放任?
“曾祖父有他的无奈。”庄思宜语气平平,听不出半点怨怼,“在他心中,不论是我,还是庄家任何一个人,包括他自己,都比不上‘庄’这个姓氏重要。”
程岩:“何意?”
“啧,意思就是只要为了庄氏一族好,我们所有姓庄的人都可以牺牲。”庄思宜一哂,“如今庄氏嫡宗大房就只剩下我,年纪小不堪大用。反倒是我二叔八年前就考中了庶吉士,这些年借着曾祖父的余威混得不错,曾祖父对他期望很高,想要抬举他,可不就得包容二房,连带包容我继祖母吗?”
所以,受委屈的只能是庄思宜?
程岩真不知说啥好了,比起来,他们程家简直不要太和谐友爱。
“知道我曾祖父的软肋,继祖母才敢背着他给我定亲。”庄思宜道:“她定就定吧,我也无所谓,结果刚交换庚帖不久,我那未婚妻就得急症去了。没几日,外头到处都传我克妻。”
程岩:“莫非是你继祖母散播的?”
庄思宜嗤笑一声,似乎程岩说了句废话,“那天我跟朋友出去吃酒,遇上苏省巡抚的小儿子,他在我这里吃过几次亏,一直憋着气,便拿此事奚落我。我心情不好,出手敲断了他一条腿,他家人上门来闹,我继祖母趁机煽风点火,没多久曾祖父就把我送到这儿来了。”
程岩:“让你来避祸?”
庄思宜:“避祸?别说我只敲断他一条腿,就算我弄死他,曾祖父要护我他家也不敢拿我怎样。不过是曾祖父见继祖母成天生事,担心她不知轻重会影响我二叔的前程,又碍于我二叔的名声不敢随意处置她,索性将家里矛盾的源头,也就是少爷我,先送走了。”
他讥诮道:“家和万事兴嘛。”
程岩:“……”
庄思宜见程岩不说话,一手搭在他肩头,微微倾身看他,“怎么了?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
程岩:“是有点儿惨。”
“嘁!社学可比家里有趣多了,”庄思宜仿佛忘了他刚来时的满腹怨气,笑嘻嘻道:“尤其我认识了阿岩,对我可真好。”
程岩斜睨他一眼,很想说我对你怎样你心里能没数?但对着庄思宜含笑的眉眼,他默默把话咽了回去。
这时,他感觉庄思宜点了点他的肩,“你见过她吗?”
程岩:“谁?”
庄思宜:“你未婚妻。”
程岩:“没见过。”
原主肯定见过,但他真没有。
“我猜也是。”庄思宜颇有深意地说:“她若见了你,必然舍不得退亲。”
程岩只当庄思宜又瞎扯,反问他:“你呢?见过你的未婚妻吗?”
“见过。”
“如何?”
“不了解,但继祖母给我挑的人……”庄思宜显而易见地不屑。
程岩忽然就想起前生庄思宜来信说要娶亲时,态度和现在截然不同,言语中的期待跃然于纸上。而两者间的区别在于,前生庄思宜的妻子,是庄敏先临终前为他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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