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数不多的灵力随着话语吐出,华非的心里在打鼓。没有合适的法器,自己又是这么个水平,他没把握,面对这样的小甄,他真的没把握能将他再次安抚,更大的可能性是连着自己一起被吃掉。但他总得试试,不试也是死。
小甄歪头看着他,神情木然又茫然。过了片刻,他空荡荡的瞳里像是多了什么东西,呢喃的声音再度逸出:“非非哥,救救我。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非非哥,你救救我……”
握着马克笔的手指一松,华非顾不得松山一口气,慌忙伸下手去,语气很急又刻意放缓,竭力维持住艰难的平稳:“听我的,小甄你别急,听我的,放空脑子,回忆下你的名字,你的过去,想想你真正的过去……啊!”
完全猝不及防的,他的手被小甄一把抓住。下一秒,胳膊上的皮肉被一口咬上,狠狠扯离!
清晰的痛楚在瞬间抵达大脑,华非忍不住发出惨叫,跟着便听到一声愤怒的大喊,一抹锐利的银色伴随着破空声转瞬即止,狠狠地钉在了小甄的胸上。
银色的匕首绽出强光,转瞬又化作白色的火焰。小甄昂首发出痛苦的嚎叫,残缺的身体在白火的炙烤下一点点化为灰烬。华非晃了两下,倒在地上,迷迷糊糊中,看见付厉匆匆朝自己跑了过来,素来漠然的脸上带着些或可称为焦急的神色。
华非被他扶了起来,半边身体靠在他怀里,因为暴露而变得冰冷的皮肤与同样没有温度的衣物接触,反而有了一些回温的感觉。他听着付厉反复地叫着自己的名字,因为叫得太急还口误了好几次。华非有些想笑,眼皮却是越来越重,说不清是因为接二连三的冲击,还是因为一直紧绷的心,突然松了下来。
纷乱的思绪随着意识的下沉而逐渐飞散。在陷入黑暗之前,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了三个半念头。
第一个念头是,这个感情线发展得貌似不太对头啊,之前当着这家伙面晕倒他还一点反应没有的,这才过了几天,就知道急了?
第二个念头是,打小甄一招放倒,偏偏打奇美拉打了那么久,这家伙之前绝对放水了。
第三个念头是,楼下怎么吵吵嚷嚷的,又有谁在打架了?
第三个半念头是,谢天谢地,挂终于来了……
黑暗彻底侵袭,华非闭上眼睛。不知是梦境还是幻觉,他依稀听到了厉鬼号哭,声音像是小甄,又仿佛不是。
因为受伤外加收到妖气和鬼气的侵袭外加被挂钟砸成脑震荡,直到三天后,华非才在医疗院的病床上醒来。也直到此时,他才搞清楚,那阵隐隐约约的打斗声原来不是幻觉,而是方哲优痛扁龙蛭的现场音。
那个狡猾的妖怪,在狂化的小甄面前明智地选择了装死,及时藏起的活物气息让他逃脱了被活活吃死的命运。在小甄追着华非离开房间后不久,他便拖着残缺的身躯从窗口跳下,结果正好砸到方哲优坐着的鬼的上。方哲优当时才离开后座,正不耐烦地等着骷髅司机给小票,没成想一只妖怪突然就从天而降,连车带司机都给砸变形了。这等暴行当场激起了蓝蓝一枝花的满腔义愤,方哲优扯下车子的保险杆二话没说就把人给揍瘫了,完了手脚一捆,跟送活猪似的,直接给送到了驱魔部。
“这该死的妖怪!杀千刀的!”
过了很久之后,一提起这事,方哲优依旧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看得华非很是动容:“我从不知道原来你这么有正义感,为了一个鬼灵司机都能激动成这样。”
“能不激动吗!”方哲优翘着兰花指,继续义愤填膺,“那个死龙蛭,非要赶在那个点吗?我车票还没拿到!就因为没车票,蓝岳亮到现在都装傻不肯给我报销!”
“……”华非默默地收起了因为动容而牵动的嘴角。
去他妈的正义感,都是假的,骗人的。
上面那句话是一个小范围真理,基本适用于华非身边的所有人。不过很可惜,华非要到更久之后,才能明白这件事。
而此刻的他,只是躺在事发三天后的病床上,一边为方哲优难得的、貌似很正义的愤怒震惊着,一边小声向床边的人询问,那个被小甄袭击的男孩后来怎么样了。
一直待在他床边的是付厉,不过碍于个人语言组织能力的问题,付厉没能回答这个问题。解答华非困惑的是蓝岳亮,他言简意赅地告诉华非:“人没能救回来。安全部已经完成后续工作了。”
华非沉默。
根据蓝岳亮的叙述,那个男孩的整个腹部都被小甄撕开了,内脏破裂到无法修复,即使是安全部派出的巫医也无力回天。他们能做的,就只有当场超度,安抚了他的灵魂,又用法术对他的死状做了些修饰,把他伪装成了自杀跳楼。
为了尽可能地避免麻烦,他们还对死者周围一些关系密切的人做了记忆修改。说是“一些关系密切的人”,其实就一个而已,就是死者的男朋友,那个与他一起在车里亲亲抱抱结果被付厉打扰到的人。他们都是为了彼此才与家庭断绝关系,搬出来住的,但现在,死者已矣,活着的人心里却再记不得什么爱情,只记得自己关系很淡的、兼任炮友的室友,因为心理问题跳了楼。没啥痛苦的回忆,沉淀在心里,波澜不惊。
这样的安排算是公平吗?华非说不清。面对蓝岳亮探问的眼神,他只是安静地点头,然后在蓝岳亮的离开的那一刻,猛地抓住了身旁付厉的手。
“就当是我拜托你,帮我个忙好不好?”
握着付厉的手指,华非的声音有点抖:“你帮我倒一下时间好不好?小甄……只要回到小甄变化前一刻就好,拜托你了!”
第40章 伥鬼(12)
请求过后便是无尽的沉默,华非本能地想要闪避付厉探询的目光,却又强迫自己迎上去,屏息等待着他的回答,像是等待着一个意料之中情理之外的神转折,又像是等待着一场无罪赦免的判决。
过了许久,付厉才回以一声叹息。
“对不起。”付厉答道,脸颊抽搐了一下,看向华非的目光有些愧疚,仿佛他才是那个搞砸一切的人一样,“我不行。”
“为什么?”华非蓦地抬起头来,“之前不是都可以……”
“时间超过了。”付厉认真道,“只能倒回两个二十四小时。你回不去。”
抓着付厉的手指越收越紧,华非瞪大眼睛,不死心地盯着付厉的脸看,仿佛这样就能再找出什么转机。然而事实却是,付厉一根一根地掰开了他的手指,抓起他的右手又给放回了被子里面,然后再次诚恳地道歉:“对不起。”
华非的眸光黯下去了。
付厉没有说谎,他是真的办不到——华非失落地看清了这点。如果是在另一个时候,另一个地点,他或许会因为自己得到对方诚实的对待而开心,然而现在,他真的开心不起来。
他此刻满脑子都是小甄拖曳着血迹与半身在地上爬行的场景,以及楼上两个男孩肩靠着肩沿着楼梯走下的画面。
他想拆了自己的舌头。
“别难受。”似是看出了他的想法,付厉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不是你的错。”
“怎么不是……”华非抬手捂住脸,微弱的声音从指缝间透出,音量小到几不可闻,仿佛光是从那些小小的缝隙间钻出来就已经牺牲掉了那些词句中的大部分,最后能落到旁人耳朵里的只剩些残肢断臂,“要不是我多嘴,小甄也不会变成这样……要不是我乱说话……”
华非嗫嚅着,声音变得愈发破碎。付厉却在此时歪了歪头,露出一副听不懂的样子,“乱说什么?”
“……”未竟的话语戛然而止,华非怔怔地抬头看他,“啊?”
“小甄,关你什么事?”注视着华非睁大的双眼,付厉一字一顿地继续道,语气里有些不解,下一句又带上了些安慰,按在华非肩膀上手加大了一些力道,厚实的触感透过衣料传递,捎带着熨帖的温度,“龙蛭干的,你别难过。”
侧头望向肩上的那只手,华非的喉头滑动了下,跟着又低下头去。
合着他还不知道那件事,或许连蓝岳亮和方哲优都还不知道——陡然意识到了这点,华非的心情一时变得复杂起来。
或许该吐露,又可耻地想着掩埋,但不管怎样,小甄残缺的身体与两个男孩相互依偎的身影却一直都在。它们生长在心中的某一个角落,像是盘旋于空中的秃鹫,投下阴影、挥之不去,时不时就冲下来撕扯两口,然后又恶狠狠地飞走,继续盘旋。
华非沉默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在所谓的外挂已经被判定无效的情况下,他说什么,或者不说什么,似乎也无太大意义。
正走神间,一只温暖的大手忽然贴上额头。华非诧异抬眼,正看见付厉将手收回去。
“你脸色很难看。”付厉说道,皱了皱眉头,“不舒服了?”
“没事,就……想起点事。”华非敷衍地说着,往后缩了缩。
“不好的事?”
“噩梦。”华非道,耳边似又响起了厉鬼号哭。抿了抿唇,他抬眼看向付厉,小声道,“你做过噩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