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将军,”有侍卫认出了对方的兵甲,小声问颜桐道:“……青州什么时候有骑兵了?”
颜桐小声地跟他解释道:“本来没有的,这几年为了打我专门练的。”
他说着策马上前,提气开声,喊道:
“青州军的各位兄弟!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棋盘山骆红眉是也——”
没人等他喊完:青州军和骆红眉仇深似海,从上到下都认得他,根本用不着他自报家门。
众骑兵一拥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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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青州军来说,送上门来的骆红眉当然不可能放过。
他们所有的败绩几乎都是在这姓骆的手下吃的。
愤怒永远能给人无穷无尽的勇气——如今萧王本人正在青州,换做别的情况下,让青州军对萧王侍卫动手,那是决计不敢的。
但如果骆红眉就混在侍卫之中,那是无论如何一定要干的。
颜桐本人由此享受了特殊待遇:一拥而上的青州军中,一半都是冲着他来的。
随后,他连绑他的人是谁都没看清,就被人押上了马。
众侍卫本来都各自不忿,在看到骆将军比自己还惨之后,立刻就心平气和了许多。
颜桐来的时候就预料到了这个局面,倒也没太在意。
——只是他左肩上伤口仍渗着血,浸了鲜血的头发凝结成块,颇为散乱地垂了下来;身上溅了马血的衣服也没换,看上去颇为仓皇狼狈。
不过正是因为他这个样子太像被人打过一顿了,青州军倒也没多为难他……甚至还想打听一下哪位仁兄这么好的运气把骆红眉打了。
就这么一路行至军营。
到地方之后,颜桐被人拎下马背掼在地上,地面的浮土大概是被来来往往的军士和战马踩实了,硬得跟石头一样,硌得他身上生疼。
然后他一抬头,正好看到了方桢。
颜桐心想:要完。
方桢在萧王的洗尘宴上见过他,也知道他和方轻词的关系……在方桢眼里,这大概就是个书生喜欢上敌国妖女,费尽心思才说服家人,好不容易皆大欢喜一切太平,结果第二天妖女立刻带着书生投了敌的讽刺故事。
他骆红眉不幸正是那个妖女。
颜桐迅速地分析局势,抢在方桢收拾自己之前说道:“明天——”
“明天?”方桢冷笑道:“骆红眉,你往本官官轿上钉人头的时候,胆子可不小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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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宁城外,萧王庄园。
“方神医!方神医!”侍卫匆匆忙忙跑了进来,“沈大人发疯——不对,沈大人的举止有些异常,王爷说全天下最好的名医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让我来请您——”
方轻词慢条斯理地搁下手里的书,慢条斯理问道:“沈定文?他怎么了?”
侍卫看了他一眼,伸手抹去额头上的汗,心想神医不愧是神医,遇到这种疑难杂症还能这么淡定,道:“沈大人……那个,行为不太正常,刚刚跑到街上去大喊他是文曲星下凡,要圣上给他追谥文正。”
方轻词莫名其妙:“这对沈定文来说不是挺正常吗?”
“问、问题是,”侍卫见他如此笃定,反倒有些不敢开口,又偷偷看了他一眼,才道:“但是……但是沈大人他……他,披头散发,衣冠不整。”
方轻词心想“衣冠不整”一定是美化后的说法,心中暗笑,面上却波澜不惊胸有成竹,淡淡道:“那也没什么,沈定文渴慕功名,圣上要是真给他追谥文正,他能开心得活过来。”
侍卫急了,“沈大人还……满口胡言乱语,说什么骆将军和他有夫妻之实,可惜骆将军不会伺候人,活该棋盘寨被他拿走——”
方轻词霍地站了起来。
第110章 世家神医×山贼首领
“你们就不能想个办法让他说不出话吗?”方轻词看向侍卫, 声色俱厉道:“我和骆红眉也就罢了, 万一沈定文说出什么不利于王爷的话, 看你们怎么收场!”
侍卫一边“是是是”地迭声应着,一面又偷偷看了方轻词一眼,不以为然想着:方神医还不就是只在乎沈定文把他和骆红眉的事乱说,非要抬什么王爷的大帽子出来……
他这么想着, 却听方轻词又道:“王爷最近几次召见沈定文, 那么, 王爷最近的计划, 沈定文应该也是知道的吧?万一不小心发疯说漏了嘴, 可就不好了。”
侍卫悚然而惊。
——万一、万一真被沈定文在街上瞎嚷嚷,坏了王爷的大事,他脖子上吃饭家伙怕是要搬一搬家了。
方轻词却撩起袍摆,整好以暇地坐了下来, “王爷此来青州, 早已一切准备妥当,只等明天中午赛马场上……”他隐去了后半句话没说, 道:“要是这时候出了点儿什么事, 可来不及应对。”
他话还没说完,侍卫已经胡乱向他行了个礼,匆匆跑了。
方轻词望向侍卫跑远的身影, 忍不住笑出声来。
沈定文这孙子终于也有今天了。
真他妈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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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关重大,侍卫们的行动效率也很高,很快便把沈定文带了回来——那几乎已经不能被称作沈定文了, 头发披散,衣襟大敞,赤着一只左脚,再往肩上背几个麻袋就能去冒充丐帮弟子。
方轻词指了指一边的竹床,向侍卫们道:“搁这儿吧。”
便在这时,沈定文从披散的头发下看到了他,一愣之下,突然冲了过来,双手成爪,狠狠地抓住他的肩,瞪着他大声道:“方轻词!皇上答应封我为丞相,你还不下跪!”说着拼命摇他的肩,“你见了我还不下跪!”
方轻词:“……”疯成这样居然还认得他。
严格来说,他和沈定文只见过一面——便是前两日夜里他去救金河,结果反被沈定文要挟,不得已替他治了伤。
那时候的沈定文,虽然在青州官场极不得意,自己也生死难料,却依然是镇定的 ,甚至镇定得过了头:他就那样清清淡淡地站在夜里,清清淡淡地谈着自己和骆红眉的生死。
他见过的沈定文,是一个极端冷静的疯子,如今终于彻彻底底真的疯了。
方轻词轻轻巧巧地震开了沈定文,侍卫们也反应了过来,七手八脚地把胡乱挣扎的沈定文抬到了床上,一个侍卫取出牛筋,将他手脚束在床边。
沈定文终于不乱动了。
为首的侍卫转向方轻词,“方先生,王爷让我们给您带一句话:沈定文身份麻烦,放他这样总不是事儿,您要是能治好他再好不过。”
方轻词如今也熟悉了萧王的风格,知道剩下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是治不好就直接杀了省事,只轻轻“嗯”了一声。
侍卫略一沉默,压低了声音,又道:“沈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他这话倒不是替萧王问的。方轻词想了想,道:“大概是内息走岔导致的走火入魔吧。”说着伸手掀开沈定文背后衣物,露出颜桐留下的掌印,向侍卫道:“骆红眉内力暴烈,沈定文如果顺其自然可能只是掌力发作身亡,如果仗着自己胡乱学来的内功瞎搞的话……后果就不好说了。”
侍卫们也有些武学根基,听到这个解释,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为首的侍卫想得更深一些:方轻词明知这是骆红眉留下的掌伤,却不救治,如今自然更不可能管沈定文了。
他于是道:“那我直接回禀王爷,沈大人的疯病……治不好了?”
“不用。”方轻词忽地伸手扯了张纸来,立刻有眼力好的侍卫将笔蘸饱墨捧到他面前。方轻词伸手接过,龙飞凤舞地写下一张方子,递给侍卫首领道:“这上面的药材都要。”
侍卫首领应了一声,凝神细看,见到方轻词的字,神色蓦地僵住了。
方轻词假装没看到这一幕,挥了挥手,示意这里不需要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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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卫们离开之后,方轻词一个人拖了把椅子坐在床边。沈定文虽然被绑住了,精神倒还是很好,正披头散发地瞪着他。
按他原本的计划,他在沈定文身上下的暗手今夜子时才会发作——然而沈先生大概是体质特殊,竟然提前了七个时辰。
……也未必是没有理由的,方轻词想,沈定文本就心魔极重,提前导致了气息走岔神志错乱,也说得通。
他见沈定文仍然不住挣扎,于是取出一根银针,轻轻对着他太阳穴刺了进去。
沈定文立刻便陷入了某种幻像。
方轻词坐在床边,看着安静下来的沈定文,思绪漫漫地散了开来。
骆红眉曾经跟他说过:谁年轻的时候没点热血呢?
这话当真不假,方轻词想。
骆红眉如是,沈定文如是。
年少的骆红眉一心建功立业开疆扩土,年少的沈定文一心金榜题名平步青云——然而归根结底,他们理想中的志向,终究不可为。
骆红眉信了,所以败了;沈定文不信,所以疯了。
他想,沈定文这辈子,大致可以概括如下:
拿着经商种田的剧本,偏要演成苦大仇深权谋戏;生着复仇文主角的心,又没有人家主角的命。
活在封侯拜相的幻觉里,大概就是他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