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是农闲季节,他坐在邻居家里被留着喝了两杯大麦茶,问清游家门路,就依言去找。
村路上杂草密布,男人穿着宽松的直筒裤,提着手信走在前面,半大的少年摁住头顶帽檐宽大的草帽——这是他从上一家拿到的回礼,怕不留神被风吹走。
他见那人顶着烈日,额角隐约可见闪光,连忙紧跟几步,把人叫住。
“老师。”
“嗯?”
吴谢回头,就看到少年做出要他低头的手势,他惊讶非常,乖乖俯身,头顶突然被扣下片阴影,编织草帽的帽檐恰好挡住少年含蓄的表情。
“太阳太毒了,你戴吧。”吴谢没动,轻声说,“白白嫩嫩的,别晒坏了。”
“不用……我,我戴着很热,老师戴吧。”
少年一本正经地讲着瞎话,快走几步到了前面,男人立刻追上去,用手肘碰碰少年肩膀,有点无奈地说:
“去后面,进我影子里。”
少年于是小步挪后,唇角抿着不自觉的笑意,亦步亦趋走进对方倾斜而下的影子里,在夏日山间的湿润风中,体味那点只有自己明白的,愉悦之情。
不过,其实。
走在前面的那个人。
或许也有着同样的心情。
……
游家算是离他们最近的住宅之一,只是因为拜访方向不同,所以他们正午才从村头绕回来,这是吴谢故意算好的时间,他知道上午孩子们肯定到处去野了,唯有到吃饭时间才会老实回家,他想要接近游薇,至少要知道这孩子喜欢什么,总得亲自打个照面。
未进游家家门,两人就闻到饭菜香味。
待推门拜访,热情的游家人收下手信以后开始留饭,尤其是游母,对长相精致的殷送非常喜欢,进屋就先塞了一把糖,不知所措的殷送在男人暗示下腼腆道谢,这种不同于村里其它皮小子的斯文礼貌更加取悦了游母,当下盛情难却,男人思量片刻,决定先应承下这顿饭。
里屋不够敞亮,几个男人合力把桌子搬到院里,游家满院搭着葡萄架,风吹过来时非常凉爽,绿莹莹的叶间能看到已经结成的葡萄串,不过现在仍是淡绿色,还没有成熟。
吴谢把草帽摘下来挂在椅背上,又从口袋里掏出烟来递给游父,见他笑呵呵接了,就开始同他聊附近的市集和当地民俗,主要打听有哪些地方好玩。
游父是本地人,说到这些熟悉的领域就开始指点江山,男人在心里一一记下,又询问细节路线,偶然听到有趣的地点时,就转过头来看向不语的少年。
“这个地方怎么样,想去玩吗?”
少年用圆圆的琥珀眼瞳望着对方,又看了眼笑容满面把烟点上的游父,轻声回答:
“如果跟老……叔叔去写生的话,应该不错。”
游父问:
“写生是什么?”
吴谢笑着说:
“就是画画,他平时没事就喜欢画画花草什么的……阿送?”
突如其来的风忽然从藤架的缝隙里狂涌进来,搭在椅背上的草帽翻滚着被吹了出去,注意到这点的殷送立刻跳下椅子拔腿去追,终于在草帽被吹出家门前抓住了它。
他抬头时,却瞧见双又白又细的腿。
往上看,却是个穿着粉色平角裤的小姑娘,头发梳在后面辫成麻花,有一边搭在肩膀上,此刻,正面带错愕地盯着他看。
殷送刷地站起来,最初别开了视线,但又很快把目光投注回去,好奇地看着对方。
他按理来说也是该上初中的年纪,虽然前几年没过过什么好日子,不过被接回来以后,他的身高拔竹笋一样长,现在竟然也能够理所当然地用俯视的姿态去看别人,这样的事情让他觉得很新鲜——殷家男人都不矮,就算是最瘦弱的殷早,现在的他也只有仰视的份,更别说那些清一色一米八以上的保镖,连老师他也……只能仰头看着。
把草帽抱在怀里,少女被对方好奇的视线看得满脸通红,也不知道是晒的还是在害羞,一时连进家门都忘了,好在游母这时候从厨房里出来,扰了她乱七八糟的思绪。
“薇薇,家里来客人了,过来帮忙!”
“哎。”
少女应了声,有些慌乱地瞧了眼面前样貌精致的少年,抿起嘴,低头从旁边小跑着进了厨房,完全没注意到院子里还有个人在跟自己的父亲聊天,匆匆忙忙差点撞翻屋檐下放着的盆子。
游父看得哈哈笑,掏出打火机把吴谢手里的烟给点着:
“这丫头,肯定是看到你家阿送,害羞了。”
吴谢笑而不语,咬住海绵嘴深吸一口,往葡萄架下走去,装作看葡萄的样子远离了餐桌,游父只当他是城里人好奇植物怎么长出来的,也离了座位跟他站在下面聊。
将草帽轻轻放在椅背上的少年盯着男人指间点燃的烟,又扫过游父手中普通的打火机,垂下眼眸在餐桌旁立着,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于是等游薇端着菜出来时,就看到三个大老爷们有座位不坐,都站着,其中年龄最小的那个最奇怪,靠着椅背听那两人聊天,就是不坐下来。
游薇把菜放好,小声提醒:
“那个……你要不先坐一下,就快吃饭了……”
“谢谢。”少年敏锐地直起身体向她点头,嗓音带着这个年龄阶段特有的沙哑,“我等叔叔过来,需要帮忙吗?”
游薇当下攥紧手心,心慌得转头就跑。
殷送一脸莫名地见她背影消失在拐角,并不明白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这些画面尽数落进男人眼里,烟丝丝缕缕吸入肺腑,又慢慢呼出,消失在葡萄架拱造的碧绿之中。
……
这顿中饭吃得很平静,游薇全程因“未知”原因晃着腿吃饭不说话,游父游母明显看出她的态度,几次打趣都没能成功让小姑娘完成说出一句话来。
殷送表面上与往常无异,细心地与“叔叔”互相布菜,但对他情绪变动几乎了如指掌的吴谢敏锐感受到少年的异常,见对方连平时最喜欢的甜食菜都没动几筷子,他不动声色地移开游父给少年倒的酒,把自己还没动过的茶杯挪了过去。
少年却绕开他的手,一口气把那点白酒喝了下去。
游父非常高兴,还夸殷送酒量好,吴谢满心疑惑,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他。
“我们刚刚从街上过来,没看到有剪头发的地方。”男人暂时撇开对方莫名的闹别扭,问起当前最关心的事来,“阿送他头发长了很多,想给他修一下。”
“有的,待会儿让薇薇带你们去。”游父笑呵呵地看了眼女儿,“她最清楚了。”
游薇脸涨得通红,嘴上小声嘀咕了两句,悄悄望了眼安静吃饭的殷送,她最终没有说出拒绝的话。
……
回来的时候,已经临近黄昏。
没有高楼大厦的遮挡,大片水田被这过于温暖的残照包裹在群山之中,发出金子一样的光,远处传来几户人家的狗吠,带着不紧不慢的回响,荡开怀旧而悠闲的氛围。
出于绅士考虑,男人让少年先行开门,自己多走几步去送一下晚归的女孩,把人送到家门口以后,顺理成章地提出“下次来我家玩吧”这样的邀请,女孩被夕阳映出满脸绯红,游家父母也热情答应下来,目的达到,男人于是客气离开。
不过等真正进门以后,他才意识到,之前被忽略的家庭战场,终于拉开序幕。
殷送平静地坐在沙发上。
洋楼外表虽然漂亮,但家具等还是维持着十几年前的小资风,带着种说不出来的影映画质感,而少年一旦换下宽松常服,重新穿起西装戴上手套以后,仅仅这么看着,倒也有种大人的感觉了。
“老师。”
狭小的客厅里,百叶窗内溢出的光,一格一格照亮少年的琥珀眼瞳,他柔软的唇微微绷着,脖子扬起有些高傲的角度,胸口的银色别针闪闪发光。
正常人大概会更多注意到少年漂亮的五官,但对于吴谢而言,这是一种有别于前几个世界的鲜明诱惑——让人很想犯罪。
所以他在玄关沉默许久,才简短地回答道:
“我去做饭。”
“站住。”
少年手里似乎攥着什么东西,此刻他专注凝视面前的人,显露出与以往不同的偏执性格来。
“老师。”他问,“想要抽烟吗?”
“……”
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但吴谢还是脱下鞋子,赤脚走过去,与少年面对面:
“不想哦。”
殷送有些不甘地抿起嘴角,他有些坐如针毡地在沙发上磨蹭半晌,似乎想要继续说些什么,但最后也只是将双手握在膝间,没有再发出声音。
男人克制住内心笑意,绕过茶几,单手撑在少年靠背后,将他整个人半环住。
突然的贴近似乎让少年有些不安,男人空闲下来的手从对方身前抄过去,轻轻包裹住这人十指紧攥的手背,对着那薄且白的耳尖吹了口气:
“这是什么?”
殷送被这口气吹得打了个激灵,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摊开手掌,颇有些自暴自弃地别过头去。
躺在白色手套上的。
是一只造型特别的打火机。